「現在有了。」江潭說,「已經凝出來了。」


    席墨撇了撇嘴,一骨碌翻起來,邊跟著人吐血,邊摸了水囊來將牙粒子沖洗幹淨,嘀嘀咕咕往嘴裏塞。搗鼓了半天,自行運靈固住,又含了顆丹藥方才罷休。


    「若是長不好,就扳了你的牙作補料。」席墨慘兮兮道,「師父明知道我一口牙長齊多不容易,這麽狠的手是嫉妒我牙白麽?」


    「你樂意怎麽想都好。」


    「我不樂意得很。現在我哪裏都疼,你還不給我治。」


    「沒法治。」江潭想了想,「也不能治。」


    「……江潭,我好難過。我真的很想哭。但是哭了也沒用,你也不管我。」席墨切切道,「其實我本來就喜歡哭,都是為了你才練成這一臉假笑。現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要怎麽賠我?」


    「欠其他人的,我會慢慢還。但我已經不欠你了。」江潭格外冷靜。


    「其他人的終歸還是要落在我身上,不要想著混淆偷換了。」席墨冷哼一聲,「你明明欠了我,不承認;喜歡我,還不承認。江潭,你這顆心,真的是白凝了。」


    第118章 做個夢都是愛你的形狀


    這話說完,席墨打住腳步,兀然折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江潭再側目時,發覺人早跑得無影無蹤。


    席墨生氣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江潭並未停止前行的腳步,卻放任思緒遊走了片刻。


    二十歲的席墨皮笑肉不笑,慣於擺著一副臭臉,要麽目露兇光,要麽神色猙獰。但是十五歲的席墨不會。


    因著矮了一截的緣故,席墨總是仰著臉對他笑,眉眼彎彎,一點瞳光明若晨星。


    沒有人會這麽樣對著他笑。


    江潭驀而想起許久之前掌門的話。


    ——那個時候,席墨應該真的喜歡自己,所以每次見到了,都會笑得格外開心。


    這麽想著,足下一滯。


    眼前昏暗逼仄的地洞正如一卷受潮的畫紙暈散開來,縮晃不住間,又有模糊的微芒從遙遠之處傾撒而下。


    江潭駐足環望,發覺周遭景象如若水溶般層層漾去,四起的熱風如浪拍在麵上。


    他聽到席墨的聲音。


    「有些夢我做了許久,而今旅途漫長無趣,不如拿來與師父共賞。」


    這曖曖低語分明抵著耳垂嗬出,而他身邊確是空無一人。


    「姑且喚作《千秋》吧。這第一折 ,就叫『風雨隔,塵埃絕』好了。」


    江潭足底蒸騰如沸,一抬眼便見近天之處有個身影疾速墜落。海水如蓋子般遮在頂上,遠處風柱旋流糾結如蛇,正是泓淵故景。


    席墨裹在飛逝的星光與雪色中,雙臂微曲,虛虛環著件飄搖的煙雨衫子。終於落地後,又將那些四散的雪花逐一收集起來,仔細兜在胸前。


    「師父,我們一起走,我不會再弄丟你了。」


    少年喃喃著纏住血肉模糊的手掌,一力拔出了龍角。


    龍角一起,地麵驟然龜裂如碎。江潭猝不及防,當即陷落岩漿之中,給銷魂蝕骨的流焰舔脫了形,又模模糊糊聽人淺笑道,「師父覺得如何?好看了我們就接下去,看『霞翻破,花前別』。」


    眼前逐漸明亮起來,致命的溫度瞬時降低。江潭輕吐一氣,落在一陣純清的桃香中。耳外溪流潺潺,頂上天光雲影交錯,他一瞥眼卻見席墨滿手花泥落荒而逃,在漫天霞影裏徘徊至月上中天,方才朝著主峰去了。


    「怎麽忽然改主意了?」掌門道,「敢情還是看上了落英穀,發現想要的不止一株桃樹嗎?」


    「弟子所求之物,從始至終唯有那一株桃樹。而今樹落後山,我心願已了,不如早日入兵道,但求師尊指教。」


    掌門笑了一聲,「你的小江師父呢?不要啦?」


    「……」饒是席墨對著誰都是舌綻蓮花,這一下卻似陷入死寂。


    頓了頓,才垂眉道,「是師父要我過來的。」


    又補了一句,「他很喜歡那株桃樹。」


    「不,他不喜歡。他什麽都不喜歡。他眼高於頂,這世上再沒什麽能入得了他的眼。」江潭聽見有人在耳畔低笑,「那麽這第三折 ,便是『鵬翼斂,無由歇』。」


    周圍倏然沉入永不停息的漆黑暴雨中。溟海之上,風涯島央,江潭看見席墨在鬼門前打坐,千秋劍置於膝上,唇齒間默念的,是「師父」二字。


    少年人眉宇緊蹙,雙目凝闔,仿佛陷入無窮夢魘,時悲時喜,時怨時嗔,半晌竟落下一行淚來。


    「你待我的,教我的,皆是你願意為之。今後我不必去討好誰,尤其是你——但若不是討好,是喜歡呢?」


    他笑起來,唇邊一縷血痕倒溢,「這是錯的。我知道。但是我沒有辦法了。」


    風雨逆卷而來,完全遮住了江潭的視線。


    「因為是你,所以我從來沒有辦法。」耳邊那聲音喟然道,「師父看好了,接下來這一折,當為『山中酒,還溪月』。」


    風聲業止,雨水稍歇,江潭已然立在千碧崖府的內室。月色晦暗中,酒氣低迷裏,他瞧著一截青青紫紫的手臂從帳中垂出來。


    一時恍然。


    紗簾拂亂間,又見席墨半跪在榻上,掌著自己的臉絮絮不休,念出口的都是些哄人誤己的碎爛話。而後迷醉一般俯身而下,輕輕蹭過那點摩艷的唇珠,重重碰上了下巴尖,又一臉饜足地醉歪在自己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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