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昏昏沉沉之際,一隻毫無溫度的手遮在眼睛上。席墨甚至被凍了個哆嗦。


    但他沒有動,隻乖順地蜷在那冰雪一般的指尖下,一聲不吭,任由鼻尖被熟悉的凜然涼意颳得生疼。


    心卻若春泉破冰,汩汩而動。


    過了片刻,江潭才放下手。


    「師父?」


    江潭唇色慘白,虛虛披著一層薄衫,整個人朦朦朧朧似在發光,隻衝他點了點頭。


    席墨揉了揉眼,就知道自己果然沒有猜錯。那泉先以指尖血喚出的,星輝般壓得他動彈不得的,就是溯本陣。


    那陣既由泉先所起,隻要用它的血沐浴全身,江潭就能恢復。


    現在,席墨也明白江潭是個妖了。那捧飛雪約莫就是他的本體。


    可那又有什麽問題呢?


    不是所有妖都同崑崙山上那群妖修一樣,隻知道燒殺擄掠的。


    江潭眉宇淡漠,「你……先上去。」


    席墨當然不依,「我不要,師父如今正是虛弱的時候,萬一被什麽東西襲擊了怎麽辦。」


    江潭隻道,「不會。」


    席墨還想爭辯,驟不及防被一掌劈暈了去。


    他永遠不會想到,江潭還會對自己下手。


    但他一點都不害怕。


    他現在知道,有個人永遠不會害自己了。


    卻隻覺心跳愈烈。


    縱使昏過去了,那顆遭了火的心髒也要跳出胸腔一般雀躍不止。


    他,心動得厲害。自此無藥可救。


    第49章 得失寸心知


    正是卯時。


    海麵之上,風捲雲湧,霹靂列缺,一場暴雨就要來了。


    一眾薑白袍子擠得齊齊整整,扒在龍塚邊上極目張望。


    掌門照舊站在人群後頭的高地,撚著山羊鬍子尖道,「連丞,你說到底是誰在煮海?」


    「……」寧連丞靜了一刻,從善如流,「或許是師弟吧。」


    掌門就很得意地笑起來,「同我想得一樣,加一百點兒。」


    一旁的餘立冷笑一聲,十分不屑。


    她的小女兒雖然至今未曾上岸,但她明顯沒有在擔心這一點,收起滿含嘲諷的唇角,隻道,「明虛子,龍塚的煞氣憑空消失了,我們該下去看一眼。」


    話音未落,眾人便見一道蔚然水柱遠遠頂出海麵。


    有風聲嗚咽於中,拙樸其韻,雅素其律,渾如地籟幽鳴,又若塤歌悠揚。


    隨著那聲動,一排浪頭越起越大,直插灣心,宛然要將內灣從中劈開。


    須臾之間,一長鯨分波而來,半身出水,又嶽聳於岸。眾人悄然戒備,未料那鯨驀然一動,竟是將嘴啟了半闕。


    森然巨口間血蚌藏珠般含著一人。一襲白衫汙髒碎爛,卻當真若明珠浸月,珊瑚盈暈。


    「乖徒兒!」掌門早與寧連丞淩越於前,此時長袖一卷,將席墨抱了迴來。隻覺這孩子沉甸甸的,身上不知藏了什麽寶貝。


    那鯨便合了口,長尾一拍,折身入海,登時濺起一扇巨浪,給猝不及防的眾人澆了一頭水。


    掌門早有防備,並未著道,隻將席墨半攬著,在他脈上輕按片刻,又掐了幾處大**,就見小孩一個激靈,羽睫顫若蝶翼撲簌,終是張開眼來。


    「師父?」


    「在呢在呢。」掌門忙不迭道。


    席墨就不吭聲了。兀自抹了把水,沉思起來。


    周遭黑壓壓一片人頭潮動,皆是眼巴巴地盯著他。倒是寧連丞笑了一聲,「師弟要不要換一處地方歇息?這裏有些擁擠了。」


    弟子們就自覺地疏散了些。雖無數目光依然不改灼灼之色,仍是迅速讓出一條通往沿灣望海亭的走道來。


    掌門護在席墨旁邊,嘴裏嘖嘖不住,看著興奮又心疼的樣子。


    「身上怎麽這麽多傷?」


    「在海裏還能被火燒成這樣?」


    「剛才果然是你在煮海吧。」


    寧連丞輕咳道,「師尊,師弟看上去需要靜養,我們不妨一會兒再來。」


    又關照道,「師弟,一會兒要下雨了,濕衣久穿是要害病的。」


    席墨稍稍迴神,「多謝大師兄。多謝掌門。」


    就看掌門一巴掌拍在寧連丞肩上,「氣死了!又迴去了!」


    「師尊,來日方長。」寧連丞禦氣以抵,不動聲色。


    席墨見人要走,忽然猶豫道,「大師兄,請留步。」


    他說,「請問,江潭長老來了嗎?」


    寧連丞想了想,「目前倒是未見,若是一會兒遇到老伯,我幫你問問。」


    「勞煩大師兄了。」席墨心頭一沉。


    江潭大約仍在灣底。


    他這才迴過神來,不想江潭究竟是怎麽趕在千鈞一髮之際替自己擋了致命一擊的。


    難道是……那塗山石佩?


    想著便從袖中握出兩枚十分粗糙的石佩來。


    說是佩,卻是磨成了樸實無華的平安扣模樣,以朱紅的絲線束了,垂在指尖晃晃悠悠。


    席墨就想再碎一枚以驗所想。


    抵在掌心摩挲半晌,終是默默然收了起來。


    這東西有點邪門,誰知道這般撕裂空間強將人扯來會不會釀成什麽惡果。況迴想江潭的囑託,概也是不知這石頭會有此等效用。否則又哪裏不會明說。


    再一想到江潭,竟是心跳不住。


    他身處陸上,仍有埋在海底的窒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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