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握實了拳頭,在青石板上坐了下來,努力迴憶方才柴園裏的對話,就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認錯了人。


    一時之間,他腦子裏轉過許多念頭。


    一會兒是甘度長老與崔仰晴所言之事,一會兒又是陸嘉淵剛才的話。


    原諸弟子入派之後雖皆一視同仁,各峰主與眾長老也會視情況收徒。能被選中的即是天賦絕佳,需要重點培養的優秀弟子。


    而一般大多數弟子隻是分在眾長老手下掛名,修習遇到疑惑時可去請教,未有專門指導。


    除此之外,還有所謂外門弟子。就是資質較差,但因在考核中有其他亮眼表現而被留下的人。雖不掛名,但也能受到指導並修道習術,另還需在管事手下辦事,處理派中雜務。一如甘度與陸嘉淵之於席墨的用意。


    席墨覺得,他可以碰碰運氣。若是能夠成為那位長老的徒弟,不論老伯收拒與否,怎麽說也能留下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爬了上去,腿腳卻不似來時那般輕盈,直如灌了鉛般沉重。


    園子裏悄無聲息,那個影子仍印在紗簾後一動不動,隻翻書時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動靜。席墨往那齋中看了幾眼,看到一枚很是精巧的水滴漏,這就道,「哺時將至,前輩可要用餐麽?」


    那影子沉思一刻,「好。」


    席墨就尋到一旁的庖屋去,推門一看,頓時失聲。隻那灶台也不知多久沒用,兼之門窗緊閉,都給憋出一層毛毛灰來了。


    他免起袖子,從飛灰中扒出半袋粳米,幾罐黑豆,並樑上懸著的半條臘肉與一串幹椒。他之前對肉食烹之甚少,但好歹知道基本工序,這就先尋了木桶與布子來,將屋中收拾爽利。再從屋後劈竹竿時,順道挖了幾顆竹蓀,與之前的食材一併洗淨。


    好容易將灶燒熱了,卻發現那紫砂盬子的底已裂了幾道,蹙眉想了一會兒,就取來一隻竹竿修整幾下,將切碎的食料填了進去,權作竹筒飯處理。


    那極不起眼的幹椒卻是上好的料,熏得他眼睛都有些刺痛。期間他在這廂進進出出,書齋那頭卻全無反應。


    席墨讓那竹筒在火裏煨著,出去洗臉時,發現天已黑透了。院裏一絲光亮也無,山風卻更大了些。頂上烏雲翻滾,竟又有要起大雨之勢。


    他將手在水裏浸了許久,遙望書室竹曳簾動,依稀已無人在。


    是走了嗎?席墨喉頭一梗,再過去時,那人果不見了。


    他垂了眼,呆呆看著自己通紅微腫的手掌,又靠上前去,將隨風亂舞的素紗束好。榻間木幾上擺著一本《靈飛經》,帙卷披黃,一望便知是陳年舊物。


    席墨想,他走,是因這書讀完了吧。


    外頭忽滾了一道雷,天地隱起沙沙之聲。


    席墨迴過神來,趁著雨勢方起,匆匆跑到了庖屋裏,又看沉沉暗夜中那點唯一的亮色燃燒,心中忽然生了慰藉。


    那飯的味道聞著很足,臘肉醺鹹,竹蓀鮮甜,幹椒鬱辛,黑豆清芬,粳米噴香。先前在那山頭吃的茶果皆不算數了,席墨盤腿望著爐火,想著一會兒雨徹底下大的時候,就剛好能開吃了。


    可惜……沒人能嚐到他的手藝了。席墨摸摸鼻尖,打了個噴嚏,就覺背後忽竄了道冷風來,晃得那灶火也歪了半分。


    席墨一迴頭,看得有點呆了。


    那人披一襲煙雨而來。同娘親屋中擺著的屏風一般顏色。


    斜陽飛絮,晚煙春愁。東風一動,十裏珠簾盡葳蕤,墨雲拖雨過漁舟。


    ——風物正揚州。


    席墨從未去過揚州,小時候被娘親抱在腿上的時候,卻看過金陵古渡的畫本。


    娘親是揚州人。她指著絹子上暈開的畫兒,說那裏灰牆黛瓦,總是籠著蒙蒙煙雨。人們走在街上撐著各色的油紙傘,是開在雨裏潮濕的花。


    他想那邊雨水的味道,必定與雍州不同。


    是極溫柔的。是染了煙的碧綠。是娘親的綠羅衫,也是曹先生的豆青袍。


    現在,是他的煙雨色。


    「……前輩。」席墨隻說了兩字,喉頭又似被梗住了。


    那人不支聲,卻從懷裏摸出一段蠟燭來,交到他手上。


    原來是去尋亮子了。席墨忙不迭轉身,迅速將手伸進了爐膛,然後就覺手上一痛,腦子卻僵了般,隻聽那人狐疑道,「你做什麽?」


    他這才驚著似的將手甩脫開來,卻將那蠟燭丟在了火裏頭。


    一時無聲。


    那人沉吟片刻,「蠟燭,不是這樣點的。」他看到席墨燙成熟粉的指頭,也是呆了呆,而後便將手伸了過去。


    一雙手毫無瑕疵,青白玉似的,火光映在上頭,一跳一跳,跳得席墨有些暈了,「前輩,我……」


    那人已將他的手虛虛攏在掌下。


    席墨頓感血肉間猙獰的刺痛被攏在了一汪冷水裏,仿佛真的沒有那麽疼了。


    他好受一些,又看這人屈膝垂眉,分外認真的模樣,隻覺那雪一般的氣息破衫而來,幾要浸透自己的眉目。


    很奇怪,明明是冰雪般凜冽的人,外頭那層暖濡的煙雨卻並未凍結,依然如故。


    ……那麽,他其實是個溫柔的人吧。席墨想,同娘親,同曹先生,是一樣的。


    這樣想著,席墨心中就踏實了幾分,腦子也不犯渾了,「謝謝前輩。」


    他見這人不說話,卻不似前時一般心中忐忑,又看人收了手,從懷中摸出一截蠟燭,湊到爐膛邊靜置一刻,才起身放在灶台上,「這樣點,莫再燒著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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