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厲喝:「這是醫院,幹什麽呢——」


    沒多會聲音散下去, 進來了兩個人。


    一個老頭, 一個女人。


    程澈靜靜看了他倆很久, 期間老頭嚐試跟他說話,女人低著頭,手裏拎了個保溫桶。


    女人擰開保溫桶, 肉湯的香氣氤氳湧出。


    「大難不死, 必有後福。「老頭說:「以後考個好大學,遠遠地到外麵去, 好日子在後頭呢。」


    程澈沉默著。


    他不認識這兩人。


    自他醒來後發現,他不認識任何人了。


    老頭也發現了,似乎是很失望,也很傷心:「我是你慶叔,她是你蔓姨,烏海巷——有印象嗎?你在那兒長大的,院子裏有棵老樹,夏天還會開花——」


    沒有印象。


    不僅如此,一切都突然失去色彩,投在視網膜上是正常影像,傳遞到大腦後卻是另一個模樣。


    每個人看起來都灰撲撲的,像是被籠罩了一層霧。


    電視、盆栽、甚至外麵的陽光,全是水墨畫般的顏色,寡淡單調,有種濕毛巾捂住口鼻的悶。


    但唯獨有一個人不同。


    那是他昏迷數天甦醒後第一次睜開眼,腦袋是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麽叫什麽。


    像是剛剛降生的孤鳥,遊離在這個嘈雜的世界之上。


    門外垂首的少年顏色鮮活,五彩繽紛,從周圍的人群中剝離出去,劃破了沉悶的空氣。


    「這麽多年我沒有求過你什麽,沒問你要過任何,我就要這一次。」


    這人是誰,他要什麽?


    三個大字倏地從腦海裏跳出來,心髒被死死攥住般的疼。


    緊跟其後是與賀遠川的所有記憶,洪水開閘奔騰著充斥了他。


    其實他也想不通,為什麽在連自己名字都沒有記起的時刻。


    首先想起的會是賀遠川。


    也不是想不通。


    但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經欠賀遠川夠多夠多了。


    他不願做那個累贅的拖累。


    也不要做誰的軟肋。


    程澈像一個孩童每天赤腳在地上跑,被護士看見少不了一頓罵:「程澈,你怎麽又光腳!」


    因為不喜歡醫院的飯菜,每天就吃幾小口。


    惡劣地把蔬菜埋進飯下,被罵就裝作聽不見,要不然就是裝睡著了,一段時間下來臉顯而易見小了一圈。


    所以之後在那雙黑眸的注視下,他按住跳動的心,平靜地問:「你是?」


    對麵的少年不說話,隻是看著他,眼神中各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地摻雜在一塊。


    他不敢看,惶恐自己差點露出馬腳。


    賀遠川一言未發,過來橫空抱起了赤腳的他。


    他掙紮了一下,聽見這人說:「別怕啊,我不是壞人。」


    他被放迴了床上,這人拿出帶來的新襪子,蹲下去慢慢給他穿上。


    程澈腿長,跟腱與腳趾都瘦。


    穿的時候另一隻光腳從床邊垂下去,骨骼明顯。


    即將要落到地板上時,底下伸過來隻黑色皮麵靴子,觸感微涼,接住了他的腳。


    他踩著那隻鞋,用腳趾悄悄磨著皮靴側麵的金屬扣,不說話,低頭看搭在另隻腳上的手。


    襪子毛絨絨的,很厚實。


    手也是熱的,動作溫柔。


    「地上涼,以後別光腳跑。」


    穿完後賀遠川起身去了衛生間,一陣水聲,不一會拿了顆洗幹淨的芒果出來。


    仔細剝了皮,用水果刀切成小塊,餵給他。


    「你不好好吃飯。」那人邊餵邊說,芒果很甜,餵完拿紙巾給他擦嘴:「飯菜不喜歡?」


    擦幹淨後抬手撥正他額邊的碎發,而後托起他的臉。


    賀遠川站著,他坐著。


    高度差異使他不得不在那隻手裏用力昂起脖子。


    那人俯視著他,自上而下用拇指和虎口緩慢摩挲他的唇。


    嘴唇缺乏水分,幹燥無比,粗礪刮著對方的手心。


    皮膚繃得喉結髮緊,程澈昂著頭,閉上眼,吞掉湧上來的眼淚。


    「怎麽又忘記喝水呢。」就這樣颳了許久後,才聽見那人喃喃:「……忘了就忘了吧。」


    賀遠川倒了杯水,用手背試了溫度後遞給他,直到看著他喝完那杯水後,才轉身離開。


    上次的女人後麵也來過數次,帶了燉好的湯,湯裏加了合適的鹽。


    明知沒有迴應仍自顧自地跟他說話:「江河做完手術了,等你好了,我們就換個地方住。」


    他還是沉默,想不起這人是誰,也不知道江河是哪位。


    但是聽見這個消息,他的心裏某塊出奇的輕鬆,就好像這件事困擾了他許久。


    賀遠川不再來了。


    每天開始有人給他送飯菜,雖然沒人說,但他知道是誰送的,包括角落那碗顏色不太好的薑湯。


    他抱起來喝完,幹幹淨淨,沒有浪費過一次。


    送飯菜的人有時會和他聊天,說是需要拍客戶照片,迴去裝訂成台帳。


    拍之前喊他:「看這裏——哎好。」


    他便放下薑湯的碗,對著鏡頭彎起眼睛笑。


    一月的最後一天,他早早就起了床,穿上厚襪子在病房的窗前站了許久。


    外麵下了雪,整個世界銀裝素裹,不比去得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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