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紇瞧著柳契深不知同何物對談,不禁喟嘆一聲。


    倒是不奇怪。


    如今世道人吃人,每個瘋子身側繞著的皆是赤裸的悲鳴。


    ***


    徐雲承趕迴烽謝營之際,那營外還停著悉宋營的馬,想必是悉宋營安插此地的函使已前來通過了信。


    徐雲承目不斜視地打馬進營,隻掠過了那些個兵士古怪的神情,匆匆下馬掀了楊亦信的帳,說:


    「元戚,薛侯爺叛亂,你把守之地為鼎西,這會兒應速速與李家將匯合……函使已至,為何營中依舊無甚動作?」


    那楊亦信背對著他,正收刀入鞘。他爽快地將刀給擱下,含笑從手邊的銅盆裏擰了塊溫帕給他拭額角的汗,道:「阿承,路遙,你許是受累不少。」


    指縫裏的血被帕子掩住,他從徐雲承的額麵拭到頸子,上頭不淺的齒痕與青紫淤痕生生刺痛了他的眸子。然他眉宇不動,大風颳過,撲麵的仍是一卷燦爛少年氣。


    他笑得那般爛漫天真,他總是笑,想哭也笑,委屈也笑,痛苦也笑。


    徐雲承緩緩籲氣,冷靜地盯進楊亦信的眼底,說:「元戚,該出兵了。」


    楊亦信伸指置於其唇前,說:「噓——耽之,小點聲!外邊的人兒可都是些悍匪流氓,叫他們聽著了可怎麽辦?」


    指上腥氣瀰漫開來,徐雲承直勾勾地盯著他:「你適才殺了人嗎?」


    楊亦信並不瞞他:「是。那悉宋營的函使方說完話,便被我砍了腦袋……可是這還不夠可怖,你知道最可怖的是什麽嗎?」


    「——我乃蘅秦細作!」


    徐雲承眼底並未籠上什麽不可置信的沉沉霧靄,他聽罷僅僅闔上眼眸,說:「元戚,你還年輕,迴頭是岸。」


    楊亦信麵上的笑頃刻僵在了嘴角,怒火將他的十指裹成了拳,可他半晌隻是將攥緊的手鬆了,而後柔柔地撫上徐雲承的雙肩,笑道:


    「耽之你真是溫柔!——你憑的什麽替我決定何方為岸呢?」


    「楊老將軍為殺秦賊而死,你卻要認賊作父麽?」徐雲承終於厲聲質問,骨節被他攥得哢嚓作響。


    楊亦信隻托著把椅子過來要他坐,溫溫道:「你那病需得靜養,跑馬吹風又曬日的,太不好!你快快歇著。」


    徐雲承由著他攙坐下,語調也如常,像是往昔對談:「元戚,你何苦放好好的北疆大將軍不做,偏要當一逆賊?」


    「逆賊嗎?在你眼底,今夕之我為逆賊嗎?」楊亦信苦笑起來。


    徐雲承沒吭聲,方要張口那楊亦信又作要他噤聲狀,笑著說:「諸如迷途知返雲雲,可別再說了,再說我鐵定要害瘋病。」


    「我爹楊延……」楊亦信摁住了徐雲承肩上有些紮人的骨頭,他頓了頓,似是在吞吐什麽極盡痛苦之語,「當年的翎州五將之一啊……碎水清刃的楊延!二十餘年的戎馬生涯竟了斷於魏之人劍下!」


    「千裏狼煙,他以一當十終難抵背後暗箭。憑什麽呢,憑什麽他為國出征卻要死於權鬥之爭,憑什麽他一片丹心換來的是家破人亡?!耽之,沒道理,實在沒道理……我不恨魏家,難不成我還要感謝他們刀下留我一命麽?」


    「你覺得入魏屠城的當真隻是秦兵並謝家將麽?!你覺得除謝封外的北疆諸將當真就清清白白麽?!你想過嗎?為何蘅秦這尤重因果報應的部族會平白屠城幾座?為何當年除了東邊支援的薛家軍,宋李二家皆是死傷慘重?為何謝封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楊亦信沒能看清徐雲承的神情,但從他那再掩不住的咳聲中得知了他的方寸不再。


    「耽之,」楊亦信的手在他的領子上流連,始終沒落到他的肌膚之上,「我告訴你,我統統告訴你。」


    「魏一十五年夏末,薛止道與蘅秦勾結,於那年秋初綁走了謝封並削他作人棍,折磨致死。你知道薛止道日日帶在手上那骨鏈子是用謝封的骨頭削成的麽?不知道,你們什麽都不知道!」


    「魏一十五年仲秋,蘅秦出兵攻打鼎中,消息很快便傳遍整個北疆,鼎西主將謝封杳無音信,營中其他將軍隻得商討著派出幾隊精銳支援,不曾想當中便有薛止道早早安插的人馬。那人兒從夥夫處下手,下藥藥死了許多人,再輔以幾支突襲的蘅秦騎兵,烽謝營派出的幾隊人馬很快便潦草地埋進了黃沙之下。那些個將士的紫纓盔也被反賊扒去,扮做了紫纓謝家軍,了。他們與蘅秦人一道攻打鼎中……那之後,京城急報多了三字——謝封反。謝封既反,烽謝營難辭其咎,便在死命抵抗憤怒的釋李營與奔逃兩選擇時,擇了個不狼狽的隻防不攻,最後統統落了個屍骨無存。」


    「我爹本與世無爭,卻被顧泮那竹馬老友賜死城中。」楊亦信說著說著淌下淚來,「我爹當年不過是想叫我瞧瞧沙場,就快要將我帶迴家去了,卻因擔憂顧泮善後不利,迴去尋人,竟意外撞破顧泮與薛止道密謀,很快便被薛止道刺穿了喉嚨……我當年不放心,偷偷跟了去,我爹死的時候我就在拐角處的爛木箱後邊,可笑的是,當年我怕得腿軟,隻能坐著聽我爹被他二人捅破喉嚨,發出難聽又瘮人的陣陣低吼。」


    「那城後來很快也被秦人攻破了,我沒趕上魏諸人撤退,最後險些凍斃於深巷,救我的是蘅秦人,魏人口中那些個兇神惡煞的蘅秦人啊!」楊亦信喉間梗澀,「魏人令我無家,秦人予我新居,你若為我,你可還能說出迴頭是岸這般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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