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同季某論輕重,可季某被趕迴稷州兩年,如今官復原職不過是因著陛下手上沒人……您二位這般求季某,像是真情實意地要變法,但白黨不過是為了收買人心好爭權奪利才大興變法。季某這旁觀客瞧得一清二楚,您二位又怎會不知?」


    「若我二人真是糊塗腦袋,是當局者迷呢?」梅觀真蹙起眉頭。


    梅嶺章將手覆在他庶弟的手背上,示意他莫要多言,道:


    「黨爭不是我二人這幾隻朝堂螻蟻所能決定的,但如今魏百業蕭條,民生凋敝,唯變法可救萬民。」


    那席話被季徯秩聽了進去,變作一道涼薄淡笑:


    「梅大人可知為何如今朝堂白黨勢微麽?這朝廷裏邊,恐怕已經沒有多少人想叫這由魏盛熠管束著的魏好過的了!他們皆恨不得叫這嘉平年快些過盡!哪裏會支持你們變新法?」


    「那麽侯爺也是這般想的嗎?」梅觀真忽而將手抽出,苦笑著問他,「侯爺或許也有聽聞,下官雖科舉奪魁,論起才華卻萬萬不及嫡兄,再加上生了個藏不住心中事的性子,來路有多艱難,下官並非未曾想像。可廣廈將傾,來日它壓倒的絕非陛下一人。如今風雨欲來,總有人得麵迎風雨,做這前朝的一抔灰!而那些個吹之即散的塵灰,是下官又何妨?!」


    「明知麵前徒留死路卻要一意孤行麽?」季徯秩逼問道。


    他幫了宋訣陵扶起江臨言,卻同樣將魏盛熠碾死在滾動的朝代車輪之下。哪怕到最後兄仇得報,他也會一輩子活在魏盛熠的死與愛而不得的苦恨中鬱鬱此生。


    這般瞧來,他麵前又何嚐不是徒留死路?


    那默默不語的梅嶺章這會兒開了口:「飢腸轆轆的百姓太多,臨街布粥終究填不了十六州百姓之腹,侯爺您不也是明白的麽?」


    「哈———」季徯秩笑得瘋子似的癲狂,「公子怎知季某明白呢?又從何而知季某布粥不是為了麵上皮囊美醜呢?季某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俗人,二位同季某高談闊論,無異於對牛彈琴。」


    梅觀真麵上神情變得很是苦,他懨懨地歪在椅背上,像是脫了魂的殘軀。


    「是麽?那侯爺在這亂世生了張良善的皮又能給誰看呢?」梅嶺章聞言倒是笑起來,「我二人要說的話,也就這麽些了。人微言輕,其中輕重,侯爺便自個兒掂量罷!」


    季徯秩隨著他笑,銳利的眼尾被笑意裹著彎起:「君子謀國,小人謀生,這重量哪裏還需要季某再去掂量?」


    梅觀真的眼底終於有了那麽點光,他睜大雙眼卻見那曾受千夫所指的禍國侯爺,這會兒起身舉杯向天。


    這般久了,他終於想通。


    身為盟友,要他做的,宋訣陵會吩咐;不要他做的,宋訣陵亦會交代。作為交換,宋訣陵會徹查當年案替他報仇。宋訣陵不願他插手,他不幹涉便是,親不親手比起能不能來說,顯得太輕太輕。


    那麽剩下的時間,就叫他用來彌補心中愈發膨脹的愧疚,就叫他同這奄奄一息的嘉平,同他那不能迴頭又受他辜負的故友魏盛熠——


    一塊兒死命掙紮,而後一塊兒變作土中白骨,變作史官冰涼的墨字,變作文人不堪的罵言,變作盛世年間萬家咀嚼的前塵。


    而他對這亂世中人的所有歉疚怨惱愛恨,皆會在他的死亡之中化為烏有。


    他終於找到了自個兒的歸宿。


    他於是笑對那梅氏二人:


    「我與二位共成灰,為這亂世陪葬,可好?」


    第120章 南城月


    魏·鼎州


    「公子!」欒壹嘴裏叼著個包子,沒大沒小地闖了進來,還含含糊糊念叨著什麽。


    彼時欒汜正立在宋訣陵桌前稟事,見欒壹又忘了規矩便狠狠剜他一眼。


    欒壹吃了一記眼刀,訕訕笑著趕忙把跨過門檻的腳給縮了迴去。


    「進來罷!你以為把隻腳收迴去了,先前種種便全然不作數了麽?」宋訣陵麵上無瀾,他見那太知分寸的欒汜見狀要退下去,樂道,「欒汜你也留著,我喚欒壹派人盯著繾都風浪,如今這般恐是繾都又出了什麽有意思的事兒了,咱們一塊兒聽聽啊?」


    「不假,不假!」欒壹把嘴上油抹了抹,笑道,「京城傳來消息,說是近來白黨尤為猖獗,勢頭壓得朝中那些個老的直不起來腰,連那趾高氣揚的沈顏二家都吃癟不少!」


    「是麽?從前力倡革新者於堂上多數抬不起頭,在這國庫吃緊的亂世還要往外不停地掏銀子救濟百姓,哪個大官樂意?白家有的是銀子,當然不介意從錢囊中掏出那麽一點來玩玩爭權奪利的遊戲。剩下依附白家,嚷嚷著要變新法的,不是為了攀高結貴的,就隻剩了把百姓命當天的活菩薩!可是在這亂世他們哪裏能招得來那麽多的菩薩?如今他們那小廟蓬蓽生輝,恐怕是來了一尊大佛啊!」


    「公子英明!卑職覺著奇怪專門讓繾都的那些個哥哥們仔細盯了的,說是近來那季侯爺不知如何搭上了白黨。如今誰人不知那季侯在堂上一言仿若九鼎大呂,他往裏頭那麽一摻和,可不是叫白黨吃盡好處?這季侯爺幹事也當真是隨心……」


    「不隨心。」宋訣陵鳳眸深深,「他幫我奪位,於魏盛熠心中有愧……他啊,是終於想通了。」


    欒壹啃了一大口包子,邊嚼邊不解道:「他為何有愧?」


    「能是為什麽?季侯同魏盛熠打小一塊兒長大,難免會生情義的。」欒汜皺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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