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寧家子踟躕原地,眼眨也不眨地瞧他:「你當真要放我走?」


    「當真。你要殺我,我捅你一劍,再罰你幾鞭,也算是有來有往,兩清了。」刀歸鞘,宋訣陵在椅上坐定,這才抬起那狹長鳳目,幽幽笑道,「除非……你走投無路,自甘留在此處為我效命。」


    那眸子裏蘊著令人頭皮發麻的笑意和威壓,這寧家子被他盯得雙腿生了些疲軟,隻怕再大意幾分就要曲了膝,直直跪在他的麵前。


    「你說得好聽,我一個時辰前還險些要了你命!你留我在身側,哪日我再抽刀,你可未必躲得過!」那寧家子摁住腰腹一處,勉強止住腰間汩汩流出的血。


    宋訣陵沒理會他的話,自顧問他:「你當真甘心向李家人俯首?」


    「我……你我素昧平生,你的戒心哪裏去了?!」


    「我若決心留人,便篤定不再疑人。」宋訣陵打斷了他,斂了笑,接道,「你雖數次揚言要殺我,可刀卻沒磨利。方才向我揮刀時使的那力道叫我瞧著便知,縱使我不去抵擋,那刀也終會停在我身前。你百般同我玩唇舌功夫,想激我殺你,可你不明白,我在京城見過不知多少臨死不懼的正人君子,卻無一是像你這般對死甘之如飴的。——你來這兒為的不是殺我,為的是叫我殺你。」


    那寧家子懨懨後退倚住了牆,嘴角終於勾了抹淺溝,笑裏全是遭人參透的自嘲。他屈腰,將那沾滿鮮血的手一拱,說:「宋小將軍好眼力。」


    宋訣陵瞧著那人垂下的眸,說:「你適才的罵言劈頭蓋臉地砸來,想必其中定然摻雜了不少肺腑之言。可我無意同你論辯此事,僅僅想弄明白,究竟是什麽東西逼得你跑這稷州來尋死?」


    「俞老爹他……」寧家子直起腰來,「離了悉宋營。」


    宋訣陵哂笑道:「俞伯他曳尾塗中已久,哪能甘心叫那白麵監軍給綁縛?他早該走了,能留至今朝才叫我稱奇。」


    「我是俞老爹養大的,算他半個兒子。」那寧家子此時眼中雖無半點淚花,翻抖發白的唇卻叫人提先覺察他心中傷悲,他低聲笑,「小將軍離家千萬裏,隻怕對於悉宋營兵將的執念之深已然淡忘。對於我們來說離營好比割肉離家,若非走投無路,哪裏會邁出這一步?」


    「這也就罷了,那方紇偏偏多事,假心假意地給老爹他指了去處,勸他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到坎州剿匪去。老爹先前埋頭悉宋營,不清楚外頭局況,以為那兒不過藏了個小匪窩,便單槍匹馬地奔去了啟坎二州邊界。可那兒的匪患有多嚴重,想必您也略有耳聞……老爹離營時我正忙著巡視邊關,聽聞風聲趕迴悉宋營時,已然鞭長莫及。那之後約莫一月,老爹的頭顱便被匪蟲送迴了營。」


    寧家子瞧著那歪身椅上的長身將軍,還以為那人聽聞故人離去,麵上至少會顯露幾分哀色,誰料宋訣陵竟是不慌不忙地吃進口茶,說:


    「匹馬剿匪?真是一條好的尋死路子。不過麽,倒真有俞伯他的風範!」


    他的眸子晦暗沉沉,裏頭說不出是什麽東西,有些木,有些幽,就是窺不見悲。寧家子見其漠色更覺悲哀,誰料此時宋訣陵又張口道:


    「有你記掛俞伯他,他在黃泉之下也當含笑。你放心,來日我定會將那方紇碎屍萬段。然現下我手中人馬屈指可數,你若是鐵心跟了我,我斷不會叫你吃虧。」


    那透骨酸心的寧家子沒吱聲,隻跪下來,給宋訣陵磕了個響頭。


    「名字。」宋訣陵開口問。


    「寧晁,從日從兆,無字。」


    「無字?『晁』麽……」宋訣陵垂眸摩挲茶杯上頭的暗紋,「何不取了同義之字,喚作『朝升』?」


    「全由您做主。」那寧家子神色不動,隻卸了方才自稱「老子」的張狂與假意殺人的躁怒,再度請罪道,「小人先前所言盡誑語,還望小將軍您莫往心裏頭去。」


    宋訣陵把茶杯往桌心推了一推,道:「事事有根源,我不信你無憑無據就能造出那麽個遭人厭的虛角……多說無益,你這幾日便跟著欒汜學些規矩,安心把傷給養好了。」


    那寧晁恭順點頭,正要出去,宋訣陵又在他身後啟唇:


    「我不是定人生死的閻王爺,你若想尋死,大可隨意尋棵歪脖子樹,栓根麻繩套頸子,千裏迢迢跑這兒來,還真是有妙點子。」


    「我死前想再瞧瞧那能補這鼎州天,救這糟爛世的狼崽長什麽狗樣!」那寧晁悶笑,帶著些說不出的苦。


    ***


    這寧晁的爹娘皆為悉宋營中將,那二位本是天造地設一對良人,誰料樞成一十五年一場苦戰,會一舉奪去他夫婦二人性命。


    當年,城門失守,位於城門近處的寧府首當其衝。後來寧家死的死,沒死的也拔刀自刎,以死謝罪。他們原是要將寧晁一併給帶了去的,誰料頸間傷口割得太淺,最後竟叫他一個黃毛小兒於世苟活。


    ——自此,寧晁成了個可憐無所依的寧家孤子。寧家最後予他的,是頸間那道嚇人的刀疤。


    樞成一十六年,秦降,悉宋營主將宋易卻被召入繾都領罰,連帶著北疆諸將的日子也變得愈發的艱難。搭營修屋,重整農田,哪哪都需得銅錢銀子。大傢夥從前一塊屯田吃營飯,鮮少計較錢的輕重,那時是頭一迴深感囊中羞澀。


    寧家子孤苦,可是營中人多數生計難維,縱然想破腦袋,家裏那麽些舔舔就見了碗底的米粥也實在供養不起那麽大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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