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阿溟遲遲未能前來探望,該罰!」


    隻聽床帳裏的那人悶哼一聲,顫顫巍巍伸出隻手來,那隻手探入季徯秩的墨發之中,自瘦頸之中泄出一聲悶啞的笑,他道:


    「是朕要你去,你無錯。」


    那雙濁眼自簾縫中略窺季徯秩一眼,勉強笑道:「長這般大了?」


    季徯秩垂著眸隻強壓胸中苦澀,道:


    「皇叔,您曾言要看阿溟躍馬護疆,今朝竟要食言麽?」


    季徯秩死命吞下堵住喉口的頑石,輕捋著那床帳裏滲出的一縷枯發,想不通一個初逢大衍之年的人兒怎會朝夕白頭。


    「食言麽?朕倒也不願,奈何蒼天無眼吶!等朕哪天吐出最後一縷氣,有你念著朕,倒也不覺著死不瞑目了。」巍弘帝放輕了聲,「不過阿溟,你記住,無論來日坐上這皇位者何許人也,你隻管踏實守住了西疆,切莫再貪戀這京城聲色。世人皆道『京城無夜』,原是道此地繁華,隻怕再過些日子,這繾都將被刀光所映亮。」


    季徯秩含住了委屈,連連道:「皇叔,阿溟聽話。」


    巍弘帝握著季徯秩的手,卻好似撫摸著季惟的命門,他闔眼痛苦道:


    「舊泉在泥潭裏翻滾,新獸在金籠裏窺視,四疆最不缺的就是猛禽。阿溟,你走武舉這條路,討不得內外一人歡心。朕有時可真悔,當初怎就縱你習武去了呢?」


    季徯秩緊緊握著巍弘帝的手,偷偷地咽下淚去。


    「阿溟,」巍弘帝喚了那麽一聲,驀地又沉默下去,半天才用舌頂出一句,「你聽朕的,莫要去鼎州,保住命來!」


    這話,季徯秩到最後也沒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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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千平受巍弘帝傳喚,此刻還在殿外侯著。他拖著副敗軀陪著季徯秩耗,倒是不慍不惱,候久了便抬眸盯著枝上新生的蕊,捧著手爐,喃喃自語道:


    「到底是『春寒料峭,凍殺年少【2】』……」


    又候了半晌,那季小侯爺才忍淚出殿,魏千平含著抹笑,待他近了便順手將那手爐塞進他手裏,道:


    「阿溟,天冷,暖暖身子罷!」


    季徯秩適才滴淚未落,此時方聞太子聲淚又往眼眶裏蓄,隻是那些個不合禮法的親昵被他化淡,變作了分外生疏的一句「多謝太子殿下」。


    魏千平知曉他今兒是有意同自己拉開距離,便拍了他的肩進殿去了。


    巍弘帝仍於龍榻上半斂眸子,卻是摘了適才柔情,不待魏千平調整好跪姿,已怒斥出聲:


    「這江山朕早晚便要傳給你,然而這才幾天,群臣亂吠!你堂堂一個當朝太子,竟然鎮不住一群狗?!朕既叫你這病柴當了太子,就沒想過要其他兒子從中分一杯羹!隻會使明刀,早晚會被暗槍捅死!咳——」


    巍弘帝咳得肝肺欲裂,卻是絲毫不覺痛,隻壓下喉間難抑的癢,勒令道:


    「給朕去查、查!把那魏盛熠的走狗統統挖出來!若仍是不行便將他的腦袋砍下來!」


    砍了魏盛熠的腦袋?


    巍弘帝心狠手辣,對於殘殺同胞尚且眼也不眨,對於親生骨肉自也不會吝嗇絲毫。


    然魏千平乃道德仁義陶冶出的聖人,他聽罷那話,指間皆是顫的,片晌隻覺一口血自喉管攀了上來,他蹙眉咽了,垂頭領命道:


    「兒臣必當謹遵父皇口諭!」


    第012章 鳳飛去


    繾都·白露


    鴻雁來,玄鳥歸,正是天朗氣清的時節,朱紅牆內卻頗不安寧。


    方正午,那禦前老太監便疾行出了皇帝寢宮。幾行淚潑下,他吊著嗓哭喊:


    「陛下、陛下駕崩咯——」


    一唿百嘆,龍馭賓天的消息登時如江潮般自京城湧出,剎那灌滿十六州的大街小巷。


    一月後,東宮裏頭茶香氤氳,隻是正廳裏頭坐著的三位皆是悶聲不言。直待進來個探子於太子魏千平耳邊告稟幾聲,那中書令段青瑲這才開口:


    「如何?」


    魏千平苦笑著搖頭:「沒有半點風聲。」


    吉日已定,眼瞅著新帝登基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京城卻平靜得不像話。


    群臣之中有樂見瘋帝早逝忍著沒喜開顏外的,亦有聞喪而鬱結於心堪堪嘔出血來的,卻不知怎的都像個看戲的袖了手,冷眼覷著世事變遷。


    太忠不是好事,太逆亦然。忠極拜高官持厚祿,不過像宋易、季惟那般早晚因猜忌而失了勢又傷了心;然逆極則下死獄誅九族,如鼎州謝氏那般,在這土地上被抹去了影兒。


    如今天下易主,成王敗寇,忠者沒護好其主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史冊上的佞臣;逆者將他主扶上九天,自就化作了汗青上的一縷忠魂。


    如此扭轉幹坤的好時機,時局怎會靜若死水?更為怪異的是南北兩疆也無一國藉此大亂之風出兵擾境。


    靜,太靜了。


    魏千平將茶盞擱下,又道:「二弟他啊,寢飯之外便隻剩了下棋作詩諸類閑事。」


    亂世當頭無人言,諸臣皆斂目,餘孽亦無聲。


    蘅秦人是兇悍,可魏盛熠除了身量高些,瞧不出半點大漠狼性。


    蘅秦人是善武,可魏盛熠射的禦兩藝較魏千平那病秧子還更遜色許多,窩囊到院裏樹枝折了都恨不得戰慄失色半炷香。


    怎會這般的安靜?


    是杞人憂天,還是鼠目寸光?魏千平蹙著眉,思索不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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