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屍首都燒幹淨了,從前沒人看見,以後也不會有人看見。換句話說,十七從最開始就打的這主意,一心想走得幹幹淨淨。


    不走怎麽辦呢?時老頭救過他,指望他能幫著自己養老送終,傳宗接代,然而他哪樣都沒做到。裴懷恩也救過他,費心將他收在身邊,又放他離開,他心知不能眼睜睜看著裴懷恩去死,可是除了自己代替裴懷恩上刑場這法子,他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更重要的是,十七為了救裴懷恩的命,將時家祖傳的秘籍也送給了裴懷恩,這在江湖中是忌諱,是該以死謝罪的,所以十七打算到地底下去問問時老頭,問他自己這迴做的到底對不對。


    以為是新開始,沒想身上又背了條原本不該死的人命,裴懷恩麵上幾經變化,最後隻剩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裴懷恩想動手撕臉皮,卻被李熙攔住。


    「……做什麽,我不要這張臉。」裴懷恩憤怒地說,「你若再不把手鬆開,當心被傷到。」


    李熙巍然不動,依然緊緊攥住裴懷恩的手,用力到連肩膀都有些抖。


    「這話該我問你吧。」李熙目光如炬,眼中仿佛燃著火,「裴懷恩,你要做什麽?你現在該小心翼翼的竭下它,而非用蠻力把它撕爛。」


    裴懷恩咬緊了牙,眼睛幹澀,一時竟不知是在惱十七的自作主張,還是在惱自己。


    「沾著血的假臉皮,我不要。」裴懷恩沉聲說。


    言罷又再使力,逼得李熙不得不一把將他抱住,不許他抬手。


    「裴懷恩,裴懷恩,你別耍性子!」事已至此,李熙心裏雖然也難受,但到底和十七接觸不多,情分沒那麽深,腦子也就顯得比裴懷恩更清醒些,當即便勸道,「眼下有這麽多人讓你活,幫你進朝堂,甚至還有人不惜為此犧牲,你若執意不受這份恩,執意要陪著他們去死,難道你到了地底下,就有顏麵對他們麽?」


    裴懷恩無法反駁。


    李熙如今越長越大,已鮮少再在裴懷恩麵前裝著那副怯懦態,偶爾會表現得十分強硬。


    眼看著裴懷恩像是被說服了,李熙鬆了口氣往後退,低頭把裴懷恩緊攥成拳的手指一一攤開。


    「我們不要浪費十七的心血,好麽?」李熙眼睛酸痛,卻故意用一副很輕鬆的語氣說,「再者誰親眼瞧見十七死了?沒人瞧見呢,依我看呀,那傢夥本事那麽大,沒準是真跑了。就像你方才對我說的,大不了,以後每到除夕夜,我們就帶人去約定好了的地方堵他,不信逮不到他。」


    像現在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雖然任誰都能猜著是怎麽迴事,好歹能留個念想。


    裴懷恩還是不說話。


    李熙心有戚戚,害怕裴懷恩想不開,沒忍住伸手去摸裴懷恩的鬢角,寸寸感受這張柔軟光滑的假臉皮,卻意外摸到一塊硬邦邦的肉。


    裴懷恩將齒關咬得緊,這令他鬢角處的皮肉僵硬,仿佛含了鐵塊兒似的。


    重獲新生的喜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細蠟燭還在桌上燒著,蠟油淚珠似的淌下來,落針可聞。


    良久,裴懷恩方才鬆了口,聲音沙啞地搖頭說:「……怎麽會這樣呢,我沒想到會這樣,我倒真希望十七能說到做到,不論遇見什麽事,也始終以保住自己的性命為先。」


    為了報恩就丟掉自個性命這種事,我從來不做——這句簡簡單單的話,裴懷恩當初不曉得從十七嘴裏聽過多少遍。


    李熙聽罷就寬慰他,溫聲說:「你別難受了,我方才都是瞎說的,十七肯定是去混江湖了,我們別在這給他哭墳,迴頭如果被他知道了,肯定要笑我們的。」


    裴懷恩訥訥不言,轉身看銅鏡。


    從裴懷恩現在這個角度看過去,鏡子裏的人麵目模糊,但難掩憔悴。


    「是啊,多諷刺,我如今連死也死不成了。」裴懷恩似是沒把李熙的話聽進去,怔怔說,「因為地底下有那麽多我不想見的人,無論好的還是壞的,有些是不想見,有些卻是不敢見。」


    李熙見狀忙道:「……但人間有你想見的人不是麽?說好重活一次的,裴懷恩,你可不能再棄我而去。你得陪著我活,作為迴報,待到我們百年之後,我會陪你一起去見那些你不敢見的人,我會替你和他們說,你過得很好。」


    裴懷恩心裏煩悶,堵著一口氣吞不下,幸好李熙這幾句話說的好聽,句句釘在七寸上,終於哄得他把氣喘順了些,不再皺著眉看銅鏡了。


    「你說的是……我得活。」裴懷恩嘆息著,「一命還一命,那是懦夫才會做的事情,我不能白白浪費別人的心血,我得帶著他們一起活下去,用我這隻眼,替他們仔細看看這天下。」


    不止是十七,還有好些曾對他流露出或大或小善意的人,他們有些還活著,有些早就死了,裴懷恩記不全他們的名字,也想不起他們是什麽樣子,隻是忽然感到自己肩上有些重。


    李熙猜著裴懷恩的心思,當即說:「對,你要替他們去看的,你不能閉眼睛。」


    「沒親眼見著就是沒事,我們別給那小子修墳,隻管依約把金子埋到地底下,讓他自個挖去。」


    李熙緊緊抓住裴懷恩的衣袖,拇指摩挲著,一雙眼在燭火的映襯下忽明忽暗。


    「裴懷恩,還記著我們是怎麽說的麽?今天是七月十二,離秋闈正好還有一個月,你若真想入朝為官,就得開始著手準備了,否則便要等到三年之後再去考。你知道,我一向公事公辦,是絕不會為你開恩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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