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細細想來, 齊王之所以會變得如此消沉,連點反抗的意思都不見,也是有跡可循。


    ——一切都隻因寧貴妃太看重他, 將他養得太好了。


    毫無疑問的是,放眼承幹帝這六個兒子中,就屬齊王是最講規矩,最仁義, 也最守禮孝順的那個,這從他昔日就算占盡先手, 也堅持不肯在水患與疫症上麵做文章,為自己的私銀庫多賺哪怕一丁點錢,還有在他得知寧貴妃瞞著他與裴懷恩策劃了冰戲一事後,最先想到的不是晉王一倒,他便可在餘下的幾位皇子中獨占鰲頭,而是責怪寧貴妃為了爭權,竟敢不顧承幹帝的安危便可見一斑。


    是以實際上,老話都說自己本身是個什麽樣的人,想像中的別人便都是些什麽樣的人。與惠妃眼中那個步步為營,來日一旦得勢,便會對身旁兄弟斬盡殺絕的狠角色不同,拋開齊王先前因為算準了承幹帝老來心軟,不會斬殺親子,至多也隻是將其圈禁,才會答應寧貴妃聯合裴懷恩,以八寶錦為引,坑害了晉王一把不說。


    除此之外,齊王做過最出格之事,便是之前被裴懷恩逼得狠了,勒令由壽王出麵,指使當時的崔鬱書炸毀新橋,並將其偽裝成天災。


    或許在齊王心中,以那十數個無辜百姓的性命,來換裴懷恩身上一個永遠都洗不去的汙點,一個日後隨時可以被撿出來拿捏的錯處——這便是他最不能原諒,也最無奈的犧牲了。


    換言之,齊王雖然想爭,可他卻總想著光明正大的爭,他總覺著隻要把承幹帝交給他的事情辦好了,承幹帝便會喜歡他,看重他,可誰知眼下卻忽然出了這檔子醜事,將他一下就砸懵了。


    寧貴妃以往害人,總會瞞著他,對於自己與裴懷恩在暗地裏的謀算合作,也是支支吾吾,全然一副受了脅迫的姿態,從沒說過當初究竟是誰先找上了誰。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親生母親形象的崩塌,以及對手足兄弟的慚愧,就像兩座大山一樣壓得齊王喘不過氣,令他再也找不到立場,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反抗承幹帝對寧貴妃的審判,甚至不知該如何自處。


    可若叫他真的抽身事外,一點也不為生他養他的寧貴妃求情,他便又是枉為人子了。


    是以齊王病倒了,病得很重,聽說現如今就連宮裏最好的禦醫也拿他束手無策,無論頭頂的承幹帝怎麽問,都隻能戰戰兢兢地說出一句「心病還須心藥醫」。


    另外再說迴李熙這邊。


    李熙不是菩薩,雖說在聽見齊王病了之後,出於禮節去探望過他幾次,可也僅此而已。


    李熙盡管敬佩齊王的是非分明,也可憐他,但在攛掇承幹帝從重處置寧貴妃這件事情上,卻沒有絲毫的心慈手軟。


    再加上前些日子裴懷恩與他結盟,為了哄他安心聽話,便將晉王的身世,還有自己與寧貴妃之間的真實情況全與他說了,並告訴他一定要有等待的耐心,橫豎晉王以後是再也不能翻身的了。


    至此,李熙迴京數月,每日如履薄冰的四處奔走,籌謀,終於勉強算是達成了自己最大的兩個心願,即沉冤昭雪,摘掉頭頂的禍星帽子,還有為母親與舅舅報仇。


    接李熙入宮,準許他從此能跟其他皇子一樣讀書習武的旨意很快傳下來。當天晚上,李熙看著自己偷偷吃了十八年的藥,破天荒大方了一迴,請玄鵠去喝京中最貴的酒,在春風如意樓肆無忌憚的大醉酩酊。


    可是不知怎麽的,待到月上柳梢,李熙在飯桌上聽玄鵠與他絮絮叨叨地說遼東趣事,說雲縣見聞,卻奇怪地提不起一點興致來,甚至覺得有些沒趣兒。


    出於一些連李熙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明明是大仇得報,合該最快活的時候,李熙卻無論怎麽也笑不出來,反而有些悵然若失。


    玄鵠眼睛尖,看出了李熙的悶悶不樂,便問他:「小殿下怎麽了?」


    李熙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仿佛有許多話想說,可他什麽也說不出來,於是隻好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但是酒喝得多了,身上的傷口便又開始疼。


    自從答應與裴懷恩在一起後,李熙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便總是不斷,有時是鞭傷,有時是勒痕,有時是叫細碎塔香慢慢灼燙出來的紅印——裴懷恩仿佛總有數不清的方法磋磨他,在他平日會被衣裳覆蓋住的每一寸皮膚上,留下各式各樣難以啟齒的,卻又能被完全養好的傷口。


    為什麽不開心呢?李熙不知道。


    按理說,自從他迴京後,他把所有難題都處理得很好。李熙想。


    邵家軍與舅舅的仇報了,黑鍋卻是裴懷恩在背,就因著戎西兵權最後的歸屬,如今裴懷恩才是惠妃與昭平公主眼中最可恨的那根刺。


    討人厭的神威營沒了,餘下京軍三營悉數都歸了吳宸,但是無人知曉吳宸當初是因為聽了他的建議,方才立下大功,更無人知曉吳宸私下總與他走得很近——除了裴懷恩,但裴懷恩絕不會將此等「無關緊要」的小事到處說與旁人聽。


    至於其他的……其他的還有什麽呢?


    寧貴妃倒了,這事乍一看倒的確是與他有關,可有關人證的消息卻是從壽王府傳出來,而他身為苦者,在外人看來,所做一切不過都是順勢而為,想為自己這麽多年的辛苦討個公平罷了,哪有一丁點值得害怕和提防的地方?


    是了,正是這樣,自從迴京以來,他看似沒有走錯任何一步棋,也沒冒一點尖兒。但當他終於費盡心機達成了目的,終於上桌吃到了魚,卻沒能獲得想像中的那種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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