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她一視同仁地紮所有人也就罷了,偏她於其他人柔軟,隻紮我一個。我生平自負過人,又碰著近年諸事順遂,隻於她處諸事不順。性子裏的拗性就更難以容忍了。」


    阮朝汐的筆尖停在半空中,一滴墨落在麻紙上,洇出好大墨團。


    她放下筆,扯過荀玄微的衣袖,對方主動攤開手掌。阮朝汐抬手狠拍了一下,對方動也不動,等阮朝汐拍完了寫字。


    阮朝汐在他攤開的手掌上落指如風地寫下。


    「你難以忍受她之拗性,焉知她也難以忍受你之獨斷。已然出奔,忘懷了事!繼續寫你母親家信。」


    「我母親的家信?啊,再多寫一句,「保重貴體。兒頓首」,便寫完了。」


    荀玄微不甚在意,「我母親重聲名,不怎麽在意家書。真心實意寫上十幾篇寫給她,她也不會細看。」


    阮朝汐提筆在紙上寫「保重貴體」,耳邊的嗓音繼續剛才對話。


    「小兄弟,你勸的很對。近身了紮手,被她紮過幾次,心有餘悸,我便想法子慢慢磨去她身上稜角尖刺,當時覺得日積月累,成效卓著。近她的身,不紮手了……」


    他自嘲笑了下,「當時她應是受夠了我,自己把身上的稜角收起,好叫我以為她換了性子,成了宜室宜家的小娘子,從此可以和她琴瑟和鳴……她從未變過。依舊是滿身稜角尖刺,最後反戈一擊,紮得我滿身血洞,她自己不迴頭地走了。」


    阮朝汐受不了了,抬手又拍了一下,寫道,「家書!」


    「啊,家書……家中兄弟不少。昨日寫給八郎,今日九郎……唔,不必寫了。跳過九郎。」


    阮朝汐在他手掌上寫:「不管關係好壞,畢竟是家中兄弟,為何京城出事不與他們提。」


    「鞭長莫及,幫不上。你不知,我在京中得罪的人眾多。最近又迴來一位——」說到這裏頓了頓,「身份非同一般的老對手,做事手段毒辣。家裏兄弟擋也擋不住,何必害了他們。」


    最近京城迴來一位平盧王。


    半途伏擊,武器淬毒,果然手段毒辣。


    阮朝汐低頭思忖時,荀玄微再次扯開了話題。


    「我的錯處,在於眼裏盯著她的稜角銳刺,自以為對她並無好處,便做主要磨去。但俗話說得好,山海可平,本性難移。我覺得不好,就指望她改了生來的脾性,可見四個字:自以為是。」


    阮朝汐默然聽著。心裏壓抑已久的委屈逐漸升起,她在密林中抬頭,透過頭頂枝葉,對著逐漸黑沉下去的天幕眨了下眼,眨去了淺淡霧氣。


    她抬手寫下: 「我聽大和尚講經,按佛家說法,前日種因,今日結果。你被紮穿了滿身血洞……」


    她把不好聽的話收迴去了。


    「那小娘子本性難移,紮的不止你一個。你既然知道過去事不妥當,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荀玄微閉目感受著掌心柔軟的觸感。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一抹舒緩笑意出現在眉宇間。察覺到了她對過去種種不快的放下,他繃緊的心緒也放鬆下來,聲線越發溫柔。


    「你昨日說你去尋修補鋪子,可能把你親人的遺物修補好了?」


    「尋到了。」


    「你還未與我說,為何會損毀遺物?親人遺物,理應妥善保存才是。」


    心底湧上酸楚。卻又不知如何說起。


    她不習慣述說心裏的酸楚,更不想在他自顧不暇地時候額外驚擾他。


    指尖隻簡短寫下,「京城出了些意外。若你的眼睛能治好,我再說與你聽。」


    暮光籠罩桃林,天幾乎全黑了。阮朝汐整理幕籬,寫下,「我走了。明日再來。」


    荀玄微卻搖頭,「明日來不來了。明日清晨,我需得入皇城,當眾展示這雙好不了的眼睛。」


    阮朝汐一驚,側頭望去。


    「上天眷顧我,給我片刻安寧,日日欣賞春風十裏桃花。小兄弟,勞煩你過半個月再來桃林。如果僥倖還在人世,我還會在桃林中等你。若我不來,有人打聽家信,那就是我留下的人了。勞煩你把家信給他。」


    阮朝汐的心劇烈往下沉,離別來的太快。春日桃林的寧靜相見,原來隻有短短數日。


    她甚至還未來得及從他口裏打聽出來,到底會發生什麽。


    阮朝汐心亂如麻,唿吸亂了。


    離別來得如此的猝不及防,今日告辭,以後不知能不能再見。桃林風平浪靜,他慣常以平淡語氣述說兇險事。


    再見麵時,難道會……生死兩隔?


    難以掩飾的酸澀和不舍湧上心頭。


    她向來難忍離別。


    她不要這樣眼睜睜的生死離別。


    察覺了她劇烈起伏的心緒,身側的郎君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我這次如果僥倖得以身免,小兄弟,我想從京城辭官,天涯海角去尋我的愛妻。你說,如果尋到了人,她會不會原諒我的過往,容忍我與她一處?」


    「……」阮朝汐原本亂如麻的心緒忽然又冷靜下來。


    怎麽三番五次,什麽情況都能扯出他的「愛妻」!


    壓抑已久的疑問從心底升騰。


    她扯了扯廣袖,在攤開的手掌上書寫。


    「為何之前可以和各方鬥上一鬥,失了眼睛,便不能鬥了?」


    她難得寫長句。 「就算雙眼不能視物。我看兄台言語明晰,心思細密,又得了朝廷徵辟令,想必精擅政務?隻需找幾位得力文掾協助書房,在身側念出每日往來公文即可。有何難以解決的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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