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塢主不拆嗎?」她疑惑地問。


    「不急。」荀玄微笑看了一眼黑漆長案上躺著的書信。朱紅火漆刺目。


    「裏頭大抵沒有好話。我今晚倦怠,等過幾日精神好些,再拜讀裏頭的洋洋訓導之語。」


    阮朝汐聽了那句『今晚倦怠』,立刻起身告辭。


    她輕手輕腳地出去。走到門邊時,迴頭瞧了一眼。


    荀玄微坐在原處,黯淡燈火映亮了他的側臉,光影朦朧,人仿佛坐在朦朧淺光裏。


    他的目光垂落,指尖隨意地擺弄著案上那封沒有開封的家信,嘴角始終噙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和晚上寬慰百姓時並無太多不同。


    他的情緒向來不外露,並不會表露特別的喜悅,也極少表露哀傷。大多數時候平靜如深海無波,輕易看不出水流動向。


    阮朝汐知道自己該走了。


    但不知怎麽的,她想起了自己無緣得見的父親。她從未有任何印象,但在阿娘的描述裏,她可以輕易地勾畫出一個抱著愛女、喜悅無限的年輕父親的模樣。


    那麽喜愛她的阿父,卻早早離世,陰陽兩隔,徒留遺憾。


    眼前的郎君,出身優渥,才華出眾,卻不能得他父親的喜愛,數月前遭受的一次嚴厲家法,令他病體纏綿,至今未能痊癒。


    一股熟悉的苦澀感覺瀰漫心頭。在這個瞬間,阮朝汐無聲地感受到了某種她從不陌生的,屬於人世間的苦難的滋味。


    然而這種熟悉的苦難滋味,和眼前溫潤如玉的郎君卻又格格不入。人世間被苦難輕易激發的陰暗而激烈的情緒,他的身上始終不曾出現。


    沒有懷疑,沒有驚懼,沒有憤怒,沒有消沉。世人大都逐甜避苦,上蒼卻降下太多無情苦厄。磨難和意外屢屢降臨,她見過了太多的懊惱不甘,太多的哭天搶地。


    她從未見過任何人像眼前的這位,從容地迎接苦厄,情緒無波無瀾,坦然自若到近乎冷漠。


    阮朝汐站在門邊,過於複雜的情緒湧上尚稚嫩的心頭,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化解這種複雜的感受。她知道自己真的該走了。但她轉不開身。


    燈下獨坐的郎君雖然年紀輕了些,身形單薄了些,偶爾還咳嗽幾聲。


    在她眼中卻仿佛化身一座巍峨綿延大山。


    阮朝汐默默地想。她的父親若還在世……是否也會是這幅巍峨如山的模樣。


    她的父親,有五成可能是司州阮氏世家子。阿父年輕時,是不是擁有同樣的沉靜性情。遭遇到苦厄不幸時,是不是也會像眼前郎君這樣,擋在阿娘和年幼的她麵前,坦然自若地直麵人生苦難。


    阮朝汐站在門邊,想得出了神。


    荀玄微察覺了她的凝神打量,目光詫異抬起。


    視線接觸的瞬間,他像是想起什麽事似的,微微地笑起來,抬手召她迴去。


    「走了整個晚上,差點忘了還沒用晚食。你怎的不和我說。是不是餓了?」


    白蟬得了吩咐,很快端來了一碟小廚房新做好的溫熱餅子。


    晶瑩剔透的琉璃碟裏,整整齊齊放了四塊髓餅。熱騰騰的香氣瀰漫了整個書案。


    阮朝汐垂眼打量了片刻,掂起離她最近的一塊髓餅,咬了一口。


    芳馥濃鬱的香味混著肉香湧進了口腔。


    「好吃。」她隻吃了一塊便停住,把琉璃碟往前推了推,「塢主也吃點。」


    「阿般多吃些。長身體的年紀,莫要餓著了。」荀玄微自己拿了一塊,咬了一口便放下,把琉璃小碟裏剩餘的兩塊推迴去,笑問了句,「對了,從前都見你把髓餅帶迴屋裏。今晚怎麽捨得吃了?」


    阮朝汐尖尖的小牙磨著細餅,不吭聲。


    她不肯答,對麵的人也不再追問,把燈盞撥亮幾分,在燈下繼續悠然翻閱起了阮朝汐這幾日練的大字。


    滿紙都是「日出雪霽,風靜山空」。


    他翻了兩張大紙,把紙張遞了迴來。


    「筆下寫『風靜山空』,心頭卻不靜不空。滿紙煩躁壓不住,一筆一劃皆淩亂。這幾日局麵緊張,人人自危,原也怪不得你。我隻問一句,叫你摹寫阮大郎君的字,你怎麽改成摹寫我的字了?」


    阮朝汐把紙張打開,飛快地打量了幾眼,起身去往火盆裏邊,直接丟裏麵燒了。


    「明日繼續摹寫阮大郎君的字。」她咬著髓餅答,「但塢主的字也很好,我想一起學了。」


    荀玄微失笑搖頭,「你才初學多久?幾種筆跡混在一起學,當心畫虎不成反類犬。」


    阮朝汐堅持說,「試試。」


    一塊肉香甘美的髓餅吃得幹幹淨淨,她拿起第二塊髓餅,咬了一小口,接過白蟬遞過的瓷盅,捧著手裏,抿了幾口香甜的酪漿。


    「我屋裏屯了三十六塊髓餅。」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


    白蟬在角落裏煮茶,聞言動作頓了頓,驚愕地瞄過來一眼。


    荀玄微倒不顯得驚訝,鎮定地應了聲。「髓餅易存放,可以攜帶做幹糧。阿般屯了許多髓餅,打算過段日子出塢去?」


    「嗯。原本是準備開春後去司州。」


    阮朝汐確實在長身體的時候,幾下啃完了第二塊髓餅。「現在不想走了。明早我就把髓餅帶去東苑,給他們分了。」


    「怎麽想到要去司州?」


    「阿娘臨去前叮囑的,手指著西北方向,要我迴司州。隻可惜她病得太重,說不出話就咽氣了,我也不清楚是要我去尋親,尋阿父那邊的親還是阿母那邊的親,還是要把她葬迴司州。或者要我尋迴阿父的墳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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