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黑暗的窗邊摸索著關插銷。夜裏的雨絲撲進來,她覺得肩頭有點冷。


    燕斬辰今夜哭得撕心裂肺的,不隻是南苑那幾個,東苑西苑兩邊應該都聽見了。他那麽心高氣傲的人,以後想起今夜的狼狽,不知如何自處。


    廂房的大床很舒服,被褥很軟和,阮朝汐在軟和的大床上翻來覆去,明明刻意什麽也沒想,卻直到後半夜也睡不著。


    塢主半夜迴來見了燕斬辰,應該不會再把人驅逐了吧……


    不像她自己顛沛流離,四海為家;燕斬辰是自小在塢裏長大的,早已把雲間塢當做了自己的家。


    剛束髮的半大少年,雖說武學高明,足以防身,但猝不及防從家裏被驅逐出去,跌跌撞撞入了亂世,日子又能好到哪裏去。


    阮朝汐煩躁地黑暗裏翻了個身。


    她真的很不喜歡雲間塢的家臣擢拔製度。


    天光晦暗,今夜無月。快要到四更天了,庭院裏恢復了平日的靜謐。


    燕斬辰早被人領出了主院,送走還是留下要等明日才知道。書房裏的燈火已經熄滅。


    阮朝汐點起一盞小小的油燈,拿被子蒙了。在黃豆大小的昏暗火光下,輕手輕腳地打開箱籠,拿出箱子裏好好放著的細布褡褳,在燈下打開。


    布褡褳裏放著這幾日收集的幹糧。主要是書房裏包迴來的髓餅。在油紙裏仔細排放整齊。


    她在燈下仔細地來迴數了兩遍。


    十八塊髓餅。


    秋冬季節幹燥,髓餅便於儲存攜帶。每日一塊充當幹糧,十八塊餅子可以解決大半個月的口糧。


    阿娘臨終前已經說不出話,瘦到皮包骨的手卻筆直指向西北方,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應該有什麽要緊的事要交代。


    隻是她病歪歪撐了半輩子,連她自己都以為還會繼續撐下去,當最後時刻突然來臨的時候,誰也沒有預想到,那時候人已經無法言語了。


    阮朝汐盯著麵前攤開的髓餅,心裏默默地想,司州在西北麵。


    阿娘臨終前指著西北,是要她迴去司州尋親?還是把阿娘葬迴司州?亦或是去尋找司州阿父的墓地?


    無論是哪個,她都得去司州。


    秋冬大雪封山,從豫州一雙腳板翻山越嶺,隻怕不容易活著走到司州地界。


    如果等明年開春再走,三個月,路上僥倖沒有遇到亂兵,等到盛夏時節,她就能走到了。


    阮朝汐心裏盤算了一圈。


    髓餅分量不夠。自從那日爬樹下來,書房裏一番長談,她已經好幾日沒有攢餅子了。


    她有點捨不得雲間塢。


    捨不得東苑熱鬧的學堂,捨不得西苑鬥草的玩伴傅阿池,捨不得主院裏對她那麽好的塢主。


    她思慮了許久,越想越混亂,思緒難以定奪,對著恢復了靜謐的黑漆漆的庭院,煩惱地睡下了。


    隻是這夜多夢。


    夢裏的楊先生始終在搖頭嘆息,燕斬辰始終在抽抽搭搭地哭,霍清川默默無言地領人出去,不知怎的路過她身邊,迴頭看她的眼神欲言又止,沉鬱不似少年人年紀。


    夢裏響起的卻是白蟬的聲音。


    【阮阿般,怎的還不迴你屋裏?】


    【別多想,也別多問。迴你屋裏好好住下。記住一句話,萬事莫要違逆郎君。】


    第17章


    阮朝汐夜裏睡得遲,早上就難醒,竟連清晨書房練字的時辰都誤了,被楊斐直接拎去了東苑。


    傍晚時分,葭月又過來喊她赴宴。說阮大郎君打算告辭離去,今晚是極正式的送行宴。


    這次宴席擺在山間。


    深秋的山風極大,席間以赤色綃圍攏山道,三麵擋風,向山一麵敞開。八盞落地琉璃罩燈照明,山澗流水朦朦朧朧地映進紅綃,頭頂夜空星辰,夜間山穀如夢似幻。


    阮朝汐還是坐在荀玄微身側。


    席間單獨給她設了個小食案,十六樣菜色,每樣拿小小的瓷碟盛了,不顯出分量太多。


    阮朝汐喝著乳白色的鱖魚湯,抬手掩住一個睏倦的小嗬欠。


    今晚是雲間塢的送行宴,也是阮大郎君的答謝宴。他收起了平日那副放浪形骸的名士姿態,開始正經講事。


    「家父收到了朝廷的徵辟令。」


    阮荻拿匕首細細切著羊舌燴,正色道,「京城時局不穩,阮氏不欲出仕。又恐拒絕朝廷徵辟,為阮氏引來災禍。你家二兄在京城隨侍天子左右,聽說天子待他親厚。因此,家父命我來問詢你,是否可經由令二兄之手,薦舉阮氏子弟入東宮,任職東宮掾屬?荀氏與阮氏兩家知根知底,在京中也可以有個照應。」


    荀玄微神色不動聽完,拿起麵前金杯,往阮朝汐方向推了推。


    阮朝汐斟滿一杯酒,推了迴來。


    荀玄微舉杯,賓主飲酒,互相亮出杯底。


    「尊君【1】的做法,採取中庸進退之道,玄微略知雅意。」他的聲線舒緩,映襯著山澗汩汩水聲,格外清冽動聽。


    「天子雄武,儲君年少,東宮太子今年隻有一十四歲,還在進學。阮氏子弟去了東宮太子麾下,既算是出了仕,也不必直麵朝廷的出兵之爭。以常理而論,算是個不錯的主意。然而。」


    阮朝汐正豎起耳朵聽著,荀玄微說了一句『然而』,卻就此閉口不談,把空杯推到她麵前,屈指輕輕一敲空杯,示意她幫忙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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