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秦公所述,合縱對韓有百利而無一害,韓昭侯舉雙手擁護。樓緩以趙侯特使、合縱副使身份使韓之後,韓昭侯一口應允不說,還使公子章為特使迴訪趙國。


    送走張儀後,蘇秦就騰出手來約見韓國公子。公子章捎話給蘇秦,說韓侯對他極是器重,已虛相位以待。蘇秦覺得時機成熟,遂別過趙侯,以燕、趙特使身份使韓。


    韓侯既已同意合縱,就等於不戰而下韓國,蘇秦使韓的宗旨也就順勢而變,改作迂迴攻魏。


    韓都鄭城與魏都大梁相距不足三百裏,快馬一日即到。合縱人馬欲至鄭城,就必須經由魏境。蘇秦抓住這一機緣,在路過魏境時,故意走得甚慢,傳令部眾製作無數旗幟,將“五通”“三同”等縱親要旨題寫在五顏六色的旗幟上,又將縱親訴求、縱親方式等編寫成通俗易懂的歌謠,抄錄成冊,沿途廣為散發,使乞丐、流浪藝人等四處傳唱。燕、趙兩國的合縱人馬約近五千,蘇秦又讓隊伍故意拉開,遠遠望去,前後綿延十餘裏,一路上旌旗招展,鑼鼓喧天,極盡招搖。


    此等聲勢遠遠大於列國間的尋常問聘,魏國朝野震動,上下都在議論蘇秦與合縱。


    魏惠王將蘇秦散發的縱親冊子細細閱過,讓毗人召來武安君龐涓,抖抖手中的冊子問道:“涓兒,這個冊子你看過了嗎?”


    這聲“涓兒”讓龐涓頗為受用。自從失去孫臏,魏王越發看重龐涓,對他越來越倚重,每逢大事,必首先與他商議。眼下孫臏已成廢人,龐涓遍觀列國再無對手,內中的雄心也就膨脹起來,覺得壯誌成就之日屈指可數了。


    龐涓內心篤定,也深為感動,瞄冊子一眼:“迴稟父王,兒臣看過了。”


    “聽說蘇秦與賢婿也是同門,他這人如何?”


    “敢問父王,欲知蘇秦何事?”


    “其才何如?”


    “這個,”龐涓略頓一下,撲哧笑道,“叫兒臣如何說呢?蘇秦與張儀同修口舌之學,別的不敢恭維,舌功倒是厲害!”


    “嗬嗬嗬,”惠王亦樂起來,“聽說越王讓張儀的舌頭攪暈頭了,寡人一直覺得好笑。聽你這麽一說,竟是真的!涓兒,若與張儀相比,蘇秦的舌功如何?”


    二人相權,龐涓當然更樂意接受蘇秦,當即笑道:“出鬼穀之後,兒臣不得而知。但就鬼穀數年而言,若是二人各說十句,兒臣願信蘇秦三句,信張儀半句。”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難怪越王上當,原來是這樣!看來,日後遇到張儀,寡人也須當心一些。”


    “父王說笑了,”龐涓亦笑幾聲,“越王怎麽能跟父王相比呢?隻怕見了父王,張儀的舌頭先自僵了。”


    二人再笑。


    “涓兒,”惠王斂住笑,切入正題,“看這冊子,蘇秦想的是合縱三晉,下一程必來大梁。依你之見,我當如何應對才是?”


    “兒臣懇請父王召見一人。”


    “何人?”


    龐涓擊掌,一個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後趨入,叩首:“衛國太子姬憲叩見魏王,恭祝王上龍體健康,萬壽無疆!”


    惠王上下打量他:“你就是衛國太子姬憲?”


    “迴王上的話,”姬憲泣道,“先君薨天,太師亂政,篡改先君遺命,廢去姬憲,致使朝野亂製,人神共怒。姬憲懇求王上出兵平亂,還天下以公道!”


    “好了,”惠王擺手,“寡人知道了。”


    姬憲識趣,再拜退下。


    見他漸退漸遠,惠王若有所思,轉向龐涓:“愛卿之意是??”


    “王上,”見惠王稱他愛卿,龐涓亦改稱唿,“衛國雖然不大,卻是一塊肥肉。今衛室內爭,姬憲求援,臣以為,我們何不趁此良機??”頓住話頭,打出吞衛的手勢。


    “嗯,”惠王微微點頭,“這個衛國,是該絕祀了。”


    “王上,”龐涓托出底牌,“新立的衛侯與韓交好,而扶他上位的太師與趙交好,我若允諾縱親,衛國絕祀一事,隻怕??”


    惠王心裏一動:“嗯,寡人有數了。”說畢,打了一個哈欠。


    龐涓告退。


    惠王走到榻前,側躺下來,本欲小憩一陣,心裏卻又掛了衛國的事,翻來覆去,無法入靜。


    惠王又翻幾次身,幹脆坐起,叫毗人備車,擺駕相國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的習慣。惠王趕到時正值未時,惠施午睡未醒。見是魏王駕到,家宰要去稟報,被惠王攔下。


    惠王讓家宰帶路,與毗人一道徑至後花園中,遠遠看到惠施躺在涼亭裏的軟榻上,睡夢正香。惠王走到近旁,見惠施的唿嚕一聲蓋過一聲,甚是羨慕,對毗人笑道:“觀這睡相,惠愛卿是個有福之人哪!”


    毗人指著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國的口水,滴成一條線,就像樹上的蟲子溜絲一樣,快要著地了。”


    惠王看過去,樂了,嗬嗬笑起來。


    惠施被笑聲驚醒,睜眼見是王上,以為在夢中,揉眼再看,確定無疑,慌忙下榻,叩道:“王上??”


    惠王遞過一條手帕,笑道:“惠愛卿,擦掉你的哈喇子再說。”


    惠施接過手帕,卻拿袖子朝嘴上一抹,尷尬一笑:“讓王上見笑了。”


    惠王指手帕:“惠愛卿,這??手帕怎麽不用?”


    惠施將手帕納入袖中,叩首:“臣謝王上賜香帕。”


    惠王怔了下,笑道:“愛卿倒會打劫。來來來,起來說話。”


    惠施謝過,在亭上坐下。


    扯了一陣閑話,惠王言歸正傳,談及合縱,皺眉道:“照說三晉合一不是壞事,可這等大事,蘇秦不尋寡人,卻去尋那趙語,讓他倡導,置寡人於何地?趙語軟弱無能,登大位後處處受製,唯唯諾諾,更使趙門風雨飄搖,何能領袖三晉?這且不說,寡人既已南麵稱孤,走出了這一步,若是再與趙、韓縱親,與韓渠、趙語同坐一席,豈不是??”頓住話頭,氣唿唿地看向惠施。


    “王上若是不願,不合就是。”惠施緩緩說道。


    “這??”惠王再皺一下眉頭,“蘇秦豎子,四處招搖,大講合縱的益處。三晉本為一根,趙語首倡,韓渠響應,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從,豈不等於公然與三國為敵?拋開趙、韓、燕不說,縱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議論寡人不智。再說,蘇秦首去秦國,今又合縱燕、趙、韓三國,鬧得天下沸沸揚揚,已成大名。此人赴韓之後,必然扭頭東下,合縱寡人。此人若來,寡人見他不妥,不見他,也是不妥。思來想去,寡人真是兩頭犯難,此來問問愛卿,可有萬全之策?”


    惠施抬頭笑道:“王上若為此事犯難,臣倒是有一計應對。”


    “愛卿快講!”


    “待蘇秦來時,王上就以秋獵為名,托國於殿下,再使武安君輔政。蘇秦與武安君是同門,彼此知底。有他應對,王上想進則進,想退則??”


    不待惠施講完,惠王擊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時,越發興奮,連唿幾聲“妙哉”,便樂悠悠地擺駕迴宮。


    這年九月,就在韓昭侯拜相蘇秦的當兒,魏惠王大朝群臣,當廷頒詔,托國於太子申,使武安君龐涓輔政。翌日,惠王與惠施、毗人及幾位後宮佳麗一道,在公子卬的護衛下,帶三千武卒,前唿後擁地趕往梁囿圍獵。


    惠王離都後數日,秦使公孫衍一行先蘇秦一步趕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於太子申,公孫衍不憂反喜。此番使魏,公孫衍的使命是阻止蘇秦合縱。惠王偏在此時離宮,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說明,魏王並不讚成三晉縱親,而這一點與他在鹹陽時的判斷一絲無差。公孫衍斷定,隻要魏王不在宮中,蘇秦縱是將三寸不爛之舌攪得天花亂墜,縱親終也難成。


    心中有了底氣,公孫衍越發鎮定下來,在館驛住下,翌日以秦國特使身份上朝,稟明來意,遞上祈請秦、魏親善的國書和聘禮。太子申臨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國來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卻是地位顯赫的秦國大良造,顯得更加謹慎,禮儀性地向秦公問安,接過國書和聘禮,辭以廷議,要公孫衍迴館驛候旨。


    公孫衍迴至館驛,氣沉心定,攤開書簡讀起來。


    後晌申時,朱威、白虎到訪。


    公孫衍引部屬迎出,揖道:“朱兄,白少爺,犀首恭候多時了!”


    朱威、白虎迴過揖禮,一臉詫異,異口同聲道:“恭候我們?”


    “當然嘍,”公孫衍笑道,“在下備妥了,若是申時仍然見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門問罪!”


    二人皆笑起來。


    三人攜手進廳,分賓主坐下。


    公孫衍上下打量白虎,讚道:“幾年不見,少爺有出息了!”


    “唉,”白虎想起往事,長歎一聲,“早晚想起那幾年,真如做夢一般!”


    三人敘一會兒別情,朱威要公孫衍屏退左右侍從,將話引入正題:“公孫兄,我們此來,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請講!”


    “我王總算從昏睡中醒過來了,親賢臣,遠小人,文用惠相國,武用武安君,近年來勵精圖治,國家大治。公孫兄當年的冤情,在下也已查清原委,稟報王上了。王上聞報,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說是對不住公孫兄。王上還說,魏國的大門永遠為公孫兄敞開,公孫兄無論何時願意迴來,王上都會郊迎三十裏。至於公孫兄事秦之後,幾番謀魏,也都是各為其主,王上保證既往不咎。”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過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說,真就是一場噩夢!王上夢醒了,白兄弟夢醒了,可在下之夢,卻是未醒。再說,在下本非負義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與我勢不兩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孫兄怎能這麽快就與過去一刀兩斷了呢?”


    “不瞞朱兄,”公孫衍緩緩說道,“剛至鹹陽那陣兒,在下也是想不明白。與秦為敵那麽多年,更在河西與秦人浴血奮戰,突然卻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敗仗當降將似的。有那麽一段時間,在下天天酗酒,不願麵對這一現實。可後來,在下還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這個人既有關聯,也無關聯。如《春秋》所載,自周室東遷以來,天下無義戰。天下既無義戰,我公孫衍為誰謀算,也就不存在義與不義了。王上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這麽簡單!”


    “唉!”朱威長歎一聲,“白相國若是知曉公孫兄今作此想,該是多麽難過!”


    公孫衍埋下頭去,苦笑一聲,轉過話頭:“朱上卿,我們今日隻說當下,不說往事,如何?”


    朱威亦出一聲苦笑,看下白虎,點頭:“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事兒急切不得。說起當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請講!”


    “蘇秦倡議合縱三晉,趙、韓皆已起而響應。在下審過他的主張,頗為惶惑,與白兄弟商議多時,仍是琢磨不透,此來是想聽聽公孫兄之見。”


    “敢問朱兄因何惶惑?”


    “簡單來說,就是利弊。我若合縱,是弊大於利呢,還是利大於弊?”


    “於天下而言,利大於弊;於魏而言,弊大於利。”


    “此言何解?”


    “蘇秦在鹹陽時,在下與他有過交往,知其胸懷壯誌,是個奇才。那時,蘇秦所謀,是輔助秦公,一統天下,成就蓋世帝業。不想秦公並無此誌,當眾與他激辯,將他駁得理屈詞窮。蘇秦看到秦公並不用他,掉頭東去,再謀出路,竟又想出三晉縱親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爺一樣,也琢磨過此事,初時拍案叫絕,後來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雖為大才,卻走入偏門,可惜了呢!”


    “公孫兄因何拍案叫絕?”白虎插問。


    “因為此棋甚大。”公孫衍轉向白虎,侃侃說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為一國所謀,所下棋局無非一隅;蘇秦卻不一樣,無論是其帝策還是方今合縱,皆是從天下著眼,弈的是天下這局大棋,遠比我等高出一籌。在下說它利天下,其意在此。你們請看,三晉若是真的合一,在內無爭,在外,東可製齊,西可製秦,南可製楚,誰敢與其爭鋒?列國皆不爭鋒,自無戰事,豈不是大利於天下?”


    “嗯嗯嗯,”白虎連連點頭,“若是此說,蘇子之謀果然高明!”


    “蘇子緣何又入偏門了呢?”朱威接道。


    公孫衍反問:“請問二位,三晉能合嗎?”


    “既然有此大利,三晉應該能合。”朱威應道。


    “唉,”公孫衍輕歎一聲,“三晉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晉了。僅為河西七百裏,秦、魏就已互為仇敵,積怨至今。三晉所爭,豈止是七百裏?別的不說,單說這百年恩怨,能夠一筆勾銷嗎?”輕咳一下,“蘇秦宣揚‘三同’,要三晉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們說能成嗎?三晉不同心,能同力嗎?不同力,能同仇嗎?說到這兒,在下想起一個故事,說是齊有一人,欲使兔、龜、鶴同拉一車,結果,兔朝荒野裏拉,龜朝水池裏拉,鶴朝天空拉,三方各自盡力,心卻不同,車子非但不動,反而被它們拉散架了。蘇秦欲使三晉縱親,就如這個齊人一樣,豈不是走入偏門?”


    朱威、白虎頻頻點頭。


    “還有,”見二人聽進去了,公孫衍補充一句,“假定三晉真的遂了蘇秦之願,同心協力,親如鐵板一塊,結果非但無利,反而更糟。”


    “這又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試想,三晉縱親,不利於誰?不利於齊、楚、秦。三晉以齊、楚、秦三國為敵,三國若是單打獨鬥,肯定不是三晉對手。然而,三晉能合,三國為何不能合?若是三國因循三晉,結盟連橫,齊從東來,秦從西來,楚從南來,三晉就是一塊鐵,也會被壓成碎塊。再說,三晉若是真的成就縱親,齊、楚、秦也的確無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說,合縱於魏而言,弊大於利,皆因於此。”


    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相視良久,沉默無語。


    公孫衍使魏,天香再出山,與太子申舊情重溫。


    韓昭侯不甘示弱,以公子韓章為合縱副使,精選出兩千人加入使團,加上侍從,合縱總人馬逼近八千。韓都鄭城距大梁不過三百裏,蘇秦傳令部屬仍如以前一樣日行五十裏,沿途招搖,優哉遊哉。


    距大梁不足百裏時,探馬報說魏惠王托國於太子申,與相國惠施、安國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圍獵去了。魏王此舉顯然是在躲避合縱,燕、趙、韓三位副使聞訊震驚,急稟蘇秦。樓緩建議直奔梁囿,認為這樣既可省卻數日路途,又可擒賊擒王。公子噲、公子章讚許。


    蘇秦傳令直驅大梁。又走半日,探馬再報,說是秦使公孫衍已先一步趕至大梁。幾位副使無不詫異,問蘇秦對策。


    “嗬嗬嗬,”蘇秦笑道,“秦人不來,這戲還不好看呢。”


    眾人見蘇秦表情輕鬆,亦都安下心來。


    隊伍磨磨蹭蹭,於第三日上午抵達大梁西郊,離城五裏停下,等候魏宮指令。


    候有半個時辰,一輛宮車馳至,魏宮東宮禦史下車,向蘇秦宣讀太子口諭,要求合縱車馬就地屯紮,列國特使、副使及相關使臣入城駐驛。


    如此高規格的使團,魏人卻使一個中大夫出來宣旨,且是太子口諭,幾位副使皆現慍色。


    蘇秦拱手謝過,安頓好三國將士,帶姬噲、樓緩、公子章及隨身人員,分乘二十輛車乘,打著合縱旗號,跟在內史的宮車之後馳入大梁。


    魏宮冷淡,民眾卻是熱鬧。許是蘇秦的張揚、造勢起了效果,大梁城中各界百姓聞風而動,扶老攜幼地擠在主街道上,爭睹蘇秦及列國諸公子風采。


    蘇秦、姬噲、樓緩、公子章諸人站在各自的車上,滿臉是笑,一路走,一路向大梁民眾拱手致意。


    行至南街口時,蘇秦突然看到街邊盤坐一個乞丐,蓬頭垢麵,目光呆滯地望著這一盛大場麵。站在他身邊的是幾個小孩,個個如他一般,顯然是街頭流浪的乞丐。許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難聞,看熱鬧的市民遠遠躲著,因而這幾人極是搶眼。


    蘇秦一眼認出是孫臏,心底“轟”的一聲,急唿停車。


    車隊停下。


    蘇秦縱身跳下車,一步一步地走向孫臏。


    萬眾矚目,周圍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孫臏仰起臉,衝他傻笑。


    蘇秦走到孫臏身邊,彎下兩腿,跪地,朝孫臏連拜三拜,淚水流出,泣道:“孫兄??”


    孫臏卻無任何反應,隻是目光呆呆地望著他,傻笑。


    不過,此時他是笑出聲來的,手指蘇秦:“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雞在鳴功請賞。


    所有人都驚呆了。身兼趙、韓二相,同時又是趙、韓、燕三國特使的蘇秦,竟然在大街上向一個瘋子下跪,簡直就是曠古奇事,看熱鬧的人群迅速聚攏來,如看猴戲一般。


    飛刀鄒亦跟過來,站在幾步遠的地方,警惕地觀望周圍情勢。


    在前麵引路的魏宮內史急唿停車,呆呆地望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姬噲、公子章、樓緩三人不無尷尬地站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小乞丐顯然被嚇壞了,走也不敢,動也不敢,慘白了臉,怔怔地望著這一切,仿佛是在夢境。


    蘇秦拜畢,抬頭,兩眼直視孫臏。


    孫臏止住笑,與他對視。


    也就在這一瞬間,蘇秦看到孫臏的雙眸裏射出兩道光芒,直入蘇秦內心。


    蘇秦豁然明白。


    孫臏收迴目光,目光重現呆滯,兩手舞起,敲響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蘇秦聽出是進軍鼓聲,曉得孫臏在催他快走,便拿袖子抹去淚水,轉對飛刀鄒:“取金子來!”


    飛刀鄒摸出一隻錢袋,呈遞蘇秦。


    蘇秦將錢袋恭恭敬敬地擺在孫臏跟前,再拜三拜,轉過身,迴到車上。


    飛刀鄒放好乘石,蘇秦踩上,登上車輛。


    車隊轔轔而行。


    車隊剛一離開,孫臏身邊的幾個乞丐飛身上前,搶奪起金子來。孫臏卻似沒有看見,目光依舊癡呆地盯住蘇秦遠去的方向,嘴唇動著,似乎依舊在敲出“咚咚咚咚??”的戰鼓聲。


    “你是說,”龐涓吃驚地盯住龐蔥,“蘇秦竟然當眾向孫臏下跪?”


    “不僅下跪,還哭了。”龐蔥稟報。


    龐涓深吸一口氣,良久:“孫臏說什麽了?”


    “孫臏什麽也沒說,就跟往常一樣,先是傻笑,後來敲鼓,已經認不出蘇秦了。蘇秦給他一袋金子,他看也沒看,讓幾個小乞丐搶走了。”


    龐涓噓出一口長氣,略頓一下,長歎一聲:“唉,當年在鬼穀時,我們四人情同兄弟,眼下我等俱是顯赫,唯有孫兄境況如此,莫說是蘇兄,即使大師兄早晚見到,也是揪心哪。”略頓,“還有,孫兄整日在這大街上,似也不是辦法。別的不說,下雨了,刮風了,他又到何處去?”


    龐蔥略作遲疑,緩緩稟道:“孫兄在咱家院裏,頗不開心。這一出去,天寬地闊,好多了,後來又交上幾個乞兒為友,孫兄像是換了個人,時不時地發笑,開心極了。至於落腳之處,小弟也安頓過了。南街口上那個小廟,原是陳軫的家宰戚光收來做自己家廟的,自動歸咱府上。我實地察過,裏麵還算安靜,房子也能住,就讓孫兄與幾個乞兒在裏麵住了。天氣好時,有乞兒街上乞討,孫兄餓不著。雨雪天氣,小弟就使範廚拿些吃用過去,保證孫兄凍餓不著。”


    “嗯,”龐涓點頭,“如此安頓,倒也不錯,隻是??讓孫兄與一幫乞兒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龐蔥聲音哽咽,“你對孫兄這份真情,實讓小弟感動。大哥放心,孫兄既是大哥義兄,也就是小弟義兄。大哥盡管去忙大事,這些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來,小弟不難看出,孫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門庭,隻在乎自在開心。在大街上,孫兄能得自在,能得開心,總比關在咱家院子裏好。再說,”略略一頓,壓低聲音,“他在院裏,有礙寧靜不說,還會驚擾夫人,弄得後花園裏就像鬧鬼一樣,誰也不敢去。”


    “蔥弟所言也是。”龐涓點頭,“孫兄這件事兒,市井可有議論?”


    “據小弟所知,大哥義救孫兄、不棄不離之事,早已傳遍列國,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戶曉,無人不誇大哥尚情重義,是個好人。”


    “唉,”龐涓又歎一聲,“他們有所不知,孫兄與大哥之間的情義,斷不在這層表皮。遙想當年,為救家父,孫兄與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點死於奸賊陳軫之手。”複歎一聲,“唉,蔥弟呀,大哥欠孫兄的,此生隻怕難以償還了。”淚水流出。


    “大哥??”龐蔥也動容了。


    龐涓正要說話,外麵傳來腳步聲。


    龐蔥出去,返迴時稟說是三國特使蘇秦到訪。


    龐涓起身,在廳中連走幾個來迴:“幾個人?”


    “隻他一人。”


    “哦?”龐涓眼珠兒連轉幾轉,“我去迎客,你搞幾根荊條,備個搓板,放在客廳裏!”


    話音落處,龐涓人已動身,趕至門口,果見蘇秦垂手恭立。


    龐涓加快腳步,邊走邊揚手大叫:“蘇兄??”


    蘇秦迎上幾步,拱手長揖:“龐兄??”


    龐涓飛跑上前,一把抓過蘇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蘇兄光臨,迎遲了,迎遲了!”


    “嗬嗬嗬嗬,”蘇秦笑出幾聲,“在下不請自來,冒昧相擾,還望龐兄寬諒!”


    “什麽寬諒不寬諒呀!”龐涓朝他胸上猛擂一拳,責怪道,“蘇兄這是問罪在下呢!不瞞蘇兄,近日王上出遊,殿下主政,朝中一應事務全都推給在下了,在下忙得是暈頭轉向呀,這不,剛從朝中迴來,聽聞蘇兄光臨,未及換下朝服,就迎出來了!”說著抖抖身上朝服。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幾聲,迴敬他一拳,“龐兄說到哪兒去了!在這城中,誰人不曉得龐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責怪?隻是??在下此來,人地生疏,思來想去,也隻龐兄一個故友,故而在館驛裏下榻之後,屁股尚未坐熱,趕忙備車探訪,前來驚擾了。”


    二人互相客套幾句,攜手走入府中,在客廳裏分賓主坐下。


    龐蔥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蘇秦品過一口茶,主動提起孫臏之事,換過麵孔,不無沉重地悵然歎道:“唉,不瞞龐兄,方才在下見到孫兄了!”


    龐涓裝作不知:“哦?”


    “唉,”蘇秦複歎一聲,“孫兄之事在下早就聽說了。在邯鄲之時,就有風傳孫兄犯下死罪,因龐兄搭救,方才逃過一命,不想他又禍不單行,成為瘋人。在下隻是聽聞,原本不信,今日親眼得見實況,在下??”


    蘇秦尚未講完,龐涓已是泣不成聲:“蘇兄??”


    蘇秦亦拿袖子抹淚。


    “蘇兄,”龐涓緩過一口氣,緩緩說道,“孫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對不起孫兄!”說著起身擺好搓板,抓過備好的荊條,遞予蘇秦,“蘇兄,在下有負先生叮囑,有負與孫兄的結義之情,有負鬼穀同窗之誼,罪該萬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師兄亦不在,隻好由蘇兄代勞,替先生、大師兄主罰,為孫兄討個公道!”兩膝一軟,跪在搓板上,脫去朝服,露出後背,微微閉目,“蘇兄,行罰吧!龐涓若是叫出一聲,加罰十下!”


    蘇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荊條,緩緩起身,雙手扶起他,長歎一聲:“唉,龐兄,這這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龐涓掙開蘇秦,複跪下來,再次乞請:“蘇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瞞蘇兄,孫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請孫兄下山,不請他來大梁,孫兄就不會??唉,不說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塊壘不去,寢食難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裏就減輕一分,打十下,就減輕十分,打一萬下,在下??在下??”再次哽咽。


    龐涓將話講至此處,蘇秦盡管心如明鏡,也是感動,輕歎一聲,再次扶起龐涓:“龐兄莫要自責!你如何對待孫兄,在下也早知道了。”頓一下,“在下一路聽來,到處都在傳頌龐兄,頌揚龐兄忠義分明,重情仗義,可追古人。在下??在下聽了,既為孫兄難過,又為龐兄自豪。隻是,孫兄是個誠實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沒搞明白,還望龐兄告知。”


    龐涓抹去淚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噓再三,將孫臏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孫臏如何受刑、如何發瘋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孫臏住在街頭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


    蘇秦聽完,故作肅然起敬,拱手:“此前所聞,隻是個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孫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龐兄將事做到這個份上,也算竭力了,於情於義,都令在下敬佩。”複歎一聲,“唉,當初先生為孫兄易名之時,在下也曾納悶,今日看來,一切都是命定。”


    “都怪在下呀,”龐涓依舊自責,“若是不寫那封信,孫兄就不會下山,就不會來到魏國,也就不會??唉,是在下害了孫兄哪!”


    “龐兄,”蘇秦臉色一沉,盯住龐涓,“說起這事兒,我們兄弟真得合計合計。依方才龐兄所言,孫兄必是蒙冤。依龐兄之見,會是何人陷害孫兄?”


    龐涓一擂幾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將他碎屍萬段!”


    “方才龐兄說,”蘇秦不急不緩,“孫兄蒙冤之時,秦國使臣正在大梁,會不會—”略頓一下,“在下是說,此事會不會與秦人有關?”


    “對對對,”龐涓打個激靈,猛拍腦門,“蘇兄所言極是,當時秦國使臣公子疾就在大梁,後來在下私下打探,聽宮中傳言,孫兄與那人有過一麵之交,說是弈棋來著。你知道,王上最恨的就是秦人,孫兄不知深淺,與那廝弈棋,犯下大忌!”


    “單是弈棋不犯死罪。”蘇秦似在啟發龐涓,“在下在秦數月,甚知秦人。秦人奪占河西,謀得函穀,甚懼魏人報複,見龐兄、孫兄皆事魏國,秦人恐懼,或會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孫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個劉清,還有那封書信,當是秦人所為。”


    龐涓臉上現出怒容,震幾道:“蘇兄說得是!”略頓,愈加認定此事,咬牙切齒,“狗娘養的!我早覺得這事兒蹊蹺,原在此處彎著!”朝蘇秦連連抱拳,“蘇兄,在下謝你了!自孫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訪察此事,什麽都料到了,隻是未往秦人身上琢磨。狗娘養的秦人,霸我河西,奪我函穀,可作舊恨,陷害孫兄,當是新仇。舊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恥,誓不為人!”說完猛擊幾案,震得咚咚直響。


    “龐兄,”蘇秦見火候已到,情緒激憤地接上一句,“秦人陷害孫兄,這仇這恨就不是賢兄一個人的,但凡鬼穀弟子,皆應雪報。隻是,”話鋒陡轉,“龐兄可曾想過如何報仇?”


    龐涓打個愣怔,見蘇秦兩眼緊盯住他,眼珠兒一轉,稍作遲疑:“在下即刻稟報王上,引大軍征伐暴秦,光複河西。”


    蘇秦搖頭。


    “哦?”龐涓驚道,“不伐秦國,如何報仇?”


    “不是不伐,是眼下不能伐。”


    “為何不能伐?”龐涓急問。


    蘇秦一字一頓:“因為秦國太強,單憑魏人之力,是雞蛋碰石頭。”


    “蘇兄何說此話?”龐涓臉色漲紅,又羞又怒,“在下不才,卻視秦人為案上魚肉,圈中羔羊,何曾懼他?”


    蘇秦再次搖頭,微微笑道:“龐兄說出此話,可見並不知秦。在下親曆秦境,秦之優劣,可謂是耳聞目睹,不知龐兄願意聽否?”


    “在下願聽。”


    蘇秦侃侃而言:“秦行苛法,一人違法,十鄰連坐,因而秦人不懼死而懼法。全民懼法,自然是上下同欲,舉國同仇,皆是死戰之士。秦公年輕有為,謀算甚深,心狠手辣,連商君、甘龍他都敢誅,沒有什麽是他幹不出來的。秦國宮廷,無不懼他,可謂是一唿百應。此人心胸甚大,比其公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且不說,秦公內有公孫衍、司馬錯、公子疾、甘茂諸賢相助,外得函穀、河水之險,幾乎就是四塞之國。河水之險自不必說,單是那道函穀關,在下親自走過,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退一步說,縱使龐兄攻開此關,自函穀至陰晉二百餘裏,每一步都是險峻,隻要秦人步步死守,簡直就是銅牆鐵壁啊!”


    蘇秦之言甚是實際,龐涓陷入思索。


    “還有,”蘇秦更推一步,“方今天下,萬事莫過於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擴地千裏不說,更增民眾逾百萬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萬。龐兄是帶兵的,十萬之數是何概念,當比在下明白。”


    龐涓抬頭:“在下問一句,蘇兄倡導合縱,可為製秦?”


    蘇秦點頭:“知在下者,莫過於龐兄了。”


    “再問一句,拋開孫兄之事,蘇兄為何對秦人懷此仇恨?”


    “唉,”蘇秦斂住笑,長歎一聲,“說起來都難啟齒。不過,龐兄既有此問,在下也就實說了。在下出山之後,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業,豈料秦公不用不說,更將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麵前丟醜。”說到這兒,苦笑一下,搖頭再歎,“唉,那個場麵,那種尷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劍在手,當場真就抹了脖子!”


    “蘇兄莫要說了,”龐涓擺手止住他,“秦人這膿包,早晚得擠。蘇兄的合縱大略,在下琢磨過多次了。不瞞蘇兄,朝臣對合縱均有抵觸,包括王上。蘇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這事兒急不得,不過,在下一定盡力,說服朝臣,稟明王上,全力支持蘇兄。”


    蘇秦抱拳:“謝龐兄鼎持!”


    龐涓朝外大叫:“來人,上酒菜!”又對蘇秦抱拳,“蘇兄,久別重逢,什麽話都不要說了,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來。


    雨勢雖已失去兩個月前的剛猛,卻有後勁,淅淅瀝瀝連下兩日。孫臏是盤地行走,一旦下雨,就無法外出,隻能躲在南街口的廢棄破廟裏。


    幾個乞兒在廟殿裏把玩蘇秦賞給的金子,一會兒吹,一會兒彈,愛不釋手。孫臏坐在榻上,靜靜地望著這群乞兒。所謂榻,不過是範廚用土坯為他砌的土炕,很大,橫豎可躺五六個人,上麵墊著幹草,再上麵是幾張破席,幾床被子散亂地堆在炕上。土炕雖是簡陋,但對這群乞兒來說,卻是天堂。


    雨天不好討飯,最小的乞兒似是餓了,走到門口朝雨幕裏張望。


    還真讓他望到了。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俄頃,範廚披著蓑衣,提著一個蓋了雨布的大籃子,“嚓嚓嚓嚓”走過來,在廟門外重重咳嗽一聲。


    那乞兒叫一聲“範伯來嘍”,不無歡喜地衝進雨幕,幫範廚提那籃子。


    範廚讓出一側,讓他抬上,樂嗬嗬地走進殿裏。


    見孩子們圍上來,範廚這才打開籃子,根據飯量大小,將饅頭逐個分過,吩咐他們道:“你們都到偏殿裏吃,範伯要給孫伯伯換衣服呢!”


    眾乞兒拿起饅頭趕往偏殿去了。


    範廚提上籃子,走至孫臏跟前,將幾個饅頭拿出來,端出兩碟小菜,擺在炕上,將他的內衣脫下,換上洗過的。又拿出兩件新衣服為孫臏穿上。


    孫臏靜靜坐著,默默地望著他,由他擺布。


    範廚做完這些,從袖中摸出一函,遞給孫臏,小聲稟道:“方才小人在送飯途中路遇秦爺,秦爺托小人捎給先生一函,請先生拆看。”


    孫臏拆開看過,遞給範廚:“燒掉吧!”


    範廚應過,拿出火石、火繩,打火燒信。


    孫臏看著他,見信燒得差不多了,才小聲問道:“範兄,龐將軍府上可有什麽新鮮事兒?”


    “迴稟先生,”範廚小聲應道,“前日後晌,合縱特使蘇大人到訪,晚上吃酒,是小人做的飯菜。龐將軍與他邊吃邊聊,談笑風生,直到人定時分,皇天落雨,蘇大人才辭別迴館。小人昨日聽說,龐將軍還讓龐蔥備下荊條、搓板之物,說是將軍跪在搓板上,定要蘇大人拿荊條抽他,因由是他未能照顧好先生。今日晨起,龐將軍見雨仍然在下,親到廚房,特別關照小人,要多送一些飯菜,還要小人為先生增加幾件新衣服,說是天氣冷了,莫要冷壞先生。聽那語氣,龐將軍對先生頗為關愛,情真意切。”略頓,撓撓頭皮,“先生,您與龐將軍之間到底怎麽迴事,小人實在看不明白。”


    孫臏眼中淚出,有頃,抬頭望著範廚:“在下瘋魔,龐將軍還存疑否?”


    “不曾。”範廚搖頭,“先生盡可放心,在這大梁城中,知曉此事的隻有秦爺與小人。至於為先生診病的那個醫家,聽秦爺說,這辰光已在鹹陽安下新家了。自那醫家為先生診過之後,龐將軍再也沒有追問此事,似對先生的病深信不疑。”


    孫臏點頭。


    範廚湊近,聲音更低:“先生,秦爺還說,他想求見先生一麵,讓小人問問先生之見。”


    “不可!”孫臏搖頭,“你可轉告秦爺,就說‘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


    “小人記下了。”範廚應道,“先生用餐,小人告退。”


    孫臏抱拳:“謝範兄!”


    蘇秦與三位副使在館驛裏等候三日,終於覲見殿下。


    蘇秦備陳三晉縱親、四國合縱的祈請,呈上燕、趙、韓三國締結縱親的和約副本。太子申審過,客套幾句,坦陳自己是代為主政,是否加入縱親,尚需廷議之後,由魏王裁定。


    見太子申無意再談,蘇秦等告退。


    迴驛館後,幾位副使,尤其是韓、燕二位公子,皆現躁態。


    “二位公子莫急,”蘇秦笑道,“好事必須多磨!魏王不在,相國不在,武安君也未上朝,此等大事,一個空頭太子自然無法確定呀!”


    “蘇子是說,”公子章急了,“我們隻能在此日日傻等嗎?”


    “嗬嗬嗬嗬,”蘇秦笑應道,“如果你們不想傻等,大可在這大梁城裏轉上幾轉。魏人做事的確了得,從安邑遷都過來,僅幾年,就將大梁變成天下名都,可追臨淄了。”


    二人互望一眼,以為蘇秦在開玩笑。


    “還有,”蘇秦接道,“你們亦可前去看看鴻溝,真是一個大工程呀,利國利民,澤潤子孫。幾年前在下去過,嗬,站在堤邊,實在讓人感慨呀!唉,人生在世,莫過於成就功業。別的不說,單此一舉,白相國足以永垂不朽了!”


    聽話音,蘇秦顯然勝券在握。公子噲、公子章無不鬆下一口氣,轉對樓緩道:“走走走,上大夫也去,人多了熱鬧。”


    “多謝抬愛!”樓緩抱拳應道,“二位去吧,在下守值,陪陪蘇子,省得蘇子悶著!”


    二公子以為然,各帶從人去了。


    送走二位公子,蘇秦坐下,指對麵席位道:“坐吧,在下真也悶了。”


    樓緩坐下,麵色憂鬱。


    “觀你臉色,”蘇秦盯住他道,“是有壞消息了!”


    “是哩,”樓緩輕歎一聲,“我見朱上卿了,他東拉西扯,隻是不談正事。在下幾番開口,都讓他岔過去了。”


    “難怪今日沒見他上朝!”蘇秦苦笑一聲,“看來,我們真還是熱屁股坐到冷席子上了。”


    “蘇子,”樓緩不無憂慮,“三國特使上朝遞交國書,這是何等大事,可魏人呢?朝堂上是空頭太子,朝堂下是兩個一無用處的中大夫,惠施不說了,龐涓、朱威、白虎等幾大權臣皆不在朝,”略頓,“蘇子,照規矩說,合縱於魏並無壞處,為何他們??”打住話頭。


    蘇秦長吸一口氣,憋了許久,方才緩緩吐出:“是啊!”眼睛微閉,“在下這也納悶,龐涓本已承諾在下了,今日竟也未見上朝,顯然是在有意躲避。”


    “堂堂武安君,怎麽也說變就變?”


    蘇秦朝外叫道:“鄒兄!”


    飛刀鄒疾步跨進:“主公?”


    “這兩日可有人去過武安君府?”


    “昨日後晌,秦使公孫衍前往拜訪。”


    “還有何人?”


    飛刀鄒搖頭。


    蘇秦再入冥思,有頃,抬頭又問:“孫兄的事,可有音訊?”


    “孫先生與幾個乞兒住在南街口的破廟裏。”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遞過去:“你設法引開乞兒,將此信呈給孫兄。待孫兄看過,你就約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廟門外麵。”又轉對樓緩,“樓兄在南街口附近尋處僻靜房舍,待孫兄出來,就由鄒兄背他過去,在下在那兒會他。”


    “孫兄?”樓緩驚道,“他不是瘋了嗎?”


    “有時不瘋。”蘇秦淡淡說道,“去吧,絕對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時分,商人打扮的公子華見周圍無人,快步閃進秦國館驛,直入公孫衍住處。公孫衍聽出腳步聲,迎出來,嗬嗬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攜其手,將他打量一番,“嗯,像個大商人。這趟生意可有進展?”


    “在下正為此事而來。”公子華跟他走進廳中,在客位坐下。


    “看這樣子,是發財了。”公孫衍亦坐下來,斟上一杯茶水,“來,喝杯茶水。”


    公子華接過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範廚轉呈孫子一封密函,大意是說,龐涓已經懈怠,孫子脫離虎口的機緣已至,在下已經安排救他赴秦,最後又將君上的切盼之情一並講了。”


    “孫子作何反應?”


    “孫子捎出一句話:‘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聽這話音,孫子認為機緣未到。”公子華又啜一口,神色猶疑,“信中已經講明,我們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孫子仍舊這麽說,倒叫在下百思不解,特來聽聽公孫兄釋疑。”


    公孫衍沉思有頃,抬頭道:“隻有一個解釋,孫子不想赴秦。”


    “為什麽?”


    “這得去問孫子。”公孫衍緩緩說道,“按照常理,以孫子眼下的境況,隻要能脫虎口,莫說是他大可施展抱負的秦國,縱使狼窩,他也不應遲疑。”


    “嗯,”公子華點頭,“眼下他已成為廢人,活得豬狗不如,裝瘋賣傻不說,還得處處小心龐涓,萬一被那廝得知實情,命亦不保!”


    “近日可曾有人尋過孫子?”公孫衍問道。


    公子華搖頭。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蘇秦此來,不會不去救他。孫子這麽推托,抑或與此有關。”


    “是了!”公子華一拍大腿,“蘇子初到那日,當街向他下跪。蘇子聲勢顯赫,又是他的故知,孫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蘇子救他。”


    “公子可盯牢孫子,見機行事!”


    “遵命!”


    是夜,淫雨雖停,烏雲卻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的鍋蓋。


    三更時分,廟門悄悄閃開一道細縫,孫臏以手撐地,緩緩爬出。早已候在附近暗處的飛刀鄒飛身閃出,將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飛刀鄒背著孫臏潛行到一家獨院。


    門開著,樓緩迎出,四顧無人,接二人進去,關上院門。


    蘇秦迎出廳堂,與樓緩一道將孫臏架下,攙進廳中。飛刀鄒退出,在院門外麵候立。樓緩亦走出去,順手關上房門。


    屋裏亮著火燭,但所有門窗皆被密封,外麵一點也看不出來。


    見孫臏已在席上坐好,蘇秦也坐下來。


    二人相視,沒有誰說話。


    不知過有多久,蘇秦打破沉默,顫聲:“孫兄,你??受苦了!”


    孫臏淡淡一笑,微微點頭。


    “唉,”蘇秦長歎一聲,“在下是在趕去邯鄲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萬未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頓了一下,“孫兄,你??恨龐兄嗎?”


    “恨!”孫臏又是一笑,“起初那些日子,恨得咬牙!後來??漸漸不恨了。”


    “為什麽不恨了?”


    “想通了吧。”孫臏說得很慢,“說到底,師弟也不容易。隻是他想得太多了。”沉吟一時,又補一句,“為他自己。”


    蘇秦肅然起敬,拱手:“孫兄修為已臻此境,在下歎服!”


    孫臏苦笑一聲,拱手還禮:“這算什麽修為呀?隨順而已。”


    “人生在世,”蘇秦再次拱手,油然讚道,“做到隨順才是修為,是真正的大修為啊。”


    “隨你說吧,”孫臏笑一下,轉過話頭,抱拳,“幾個乞兒都有夜間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過久,免得多生枝節。”


    蘇秦遂將合縱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勢約略講過,看向孫臏:“孫兄,按照常理,合縱於魏有百利而無一害,可??魏王、龐涓不消說了,惠施、朱威竟也反應冷漠,實令在下不解。”


    “從大處看,”孫臏思忖有頃,應道,“列國縱親是悲憫之道,既有大愛,也是可行,不失為解決天下糾紛的上上之策。至於魏室反應冷淡,在下以為,原因可以理解。”


    “請孫兄指教!”蘇秦傾身問道。


    “依蘇兄方才所講,合縱旨在謀求三晉合一,與燕結盟,從而實現以弱抗強,達到勢力製衡,強行和解。”


    “正是。”


    “三晉縱親,旨在對抗齊、楚、秦三個大國。魏國朝臣皆不熱心,或是有所顧忌。他們或許會問,既然三晉可以縱親,齊、楚、秦為何不能橫親?”


    “在下也有考慮,”蘇秦解釋,“在下的步驟是,首先合縱三晉與燕國,然後至楚,邀請楚國入縱,從北冥到江南,結成縱親,將秦、齊二國分隔東西,迫使其不敢妄動。”


    “嗯,”孫臏應道,“這就好多了。不過,在下在想,即使五國合縱,將秦、齊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為縱,東西為橫。南北合縱,如一字長蛇,假使東西連橫,就如攔腰兩截棍子,這在用兵,當是大忌。一旦開戰,長蛇勢必瞻前顧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絀,首尾難顧。”


    “孫兄之意是??”蘇秦盯住孫臏,期待下文。


    “善搏擊者,不腹背樹敵,”孫臏應道,“蘇兄既然合縱五國,何不再加一國,將齊國納入縱親,使六國合一,以秦為敵。六國縱親,內可無爭。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國縱有強兵,亦難以加害,天下勢力由此製衡,豈不是好?”


    蘇秦大是歎服,拱手:“聽孫兄之言,如撥雲見日矣!”


    孫臏迴禮:“蘇兄過譽了。”


    “怎麽是過譽呢?”蘇秦讚道,“隻此一言,孫兄格局就遠高在下了!”轉過話頭,盯住孫臏,“孫兄,在下此來,還有一事,就是營救孫兄。假使孫兄逃出此地,欲去何處?”


    “齊國。”孫臏不假思索。


    “甚好!”蘇秦緩緩點頭,“孫兄若有此意,待三晉縱成,在下就先到齊國,一來說服齊國入縱,二來為孫兄做些鋪墊。”


    “謝蘇兄了。”


    “隻是,”蘇秦略作遲疑,“此事尚需一些時日,委屈孫兄了。”


    “嗬嗬嗬,”孫臏笑出幾聲,“眼下在下最不發愁的就是時間,談何委屈?”


    “好吧!”蘇秦抱拳,“時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孫兄,待孫兄脫出虎口之日,再行暢談。”


    孫臏點頭。


    蘇秦擊掌,飛刀鄒聞聲走進,負起孫臏。


    蘇秦抱拳,與孫臏依依惜別。


    就要出門時,孫臏扭頭叮囑:“哦,蘇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頭,擒賊要擒首。”


    “擒賊擒首?”蘇秦喃喃重複一聲,豁然開朗,抱拳謝道,“謝孫兄指點!”


    飛刀鄒背負孫臏迴到小廟,在門外將孫臏放下。孫臏別過,進門,將門隨手關上。飛刀鄒閃入陰影中,側耳傾聽一陣,確證周圍並無異動,才轉身離去。


    就在蘇秦、樓緩、飛刀鄒三人離開院子沒入夜色之後,兩個黑影也從暗處閃出,遠遠跟在後麵,直到他們隱入館驛。


    迴館驛後,蘇秦反複思索孫臏所言,越想越覺在理。是的,單是四國合縱,不僅格局小,後遺症多,且不利於合縱真正目的的實施。從表麵上看,合縱是通過製衡減少或製止征伐,但對蘇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長遠謀求。如此合縱,東西皆敵,兩麵受製,縱親列國應對敵手尚且不易,何來餘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蘇秦對孫臏的建議越發篤定:六國合縱,共抗暴秦。


    蘇秦稍稍眯盹一陣,醒來已是辰時。按照常理,魏宮也該退朝了。


    蘇秦洗漱已畢,駕車直驅上卿府,直抒來意,提及六國合縱,共抗暴秦之說。


    朱威果然興奮,就六國合縱抗秦一事暢聊兩個時辰,問及諸多問題,包括齊、楚入縱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縱等細節,末了道:“六國縱親,共抗暴秦,好歸好,隻是??”打住話頭。


    “上卿有話直說。”


    “‘抗’字不好,在下建議改為‘製’字。”


    “改得好!”蘇秦抱拳,“上卿堪為一字之師了!”


    “特使過譽了!”朱威拱手迴禮,由衷歎道,“唉,不瞞蘇子,近日在下反複思慮此事,蘇子倡導三晉合縱,實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歎服。三晉爭鬥已久,你死我活,結果真也應驗了那個說法,就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讓秦、楚、齊屢鑽空子,撿便宜。蘇子合縱,是利益三晉的大業,在下卻??”苦笑一聲,連連搖頭,似是自責,“卻打小算盤,實在不該,唉,不該呀!”


    “嗬嗬嗬,”蘇秦笑道,“非上卿打小算盤,是在下將算盤打小了!在下四處張揚合縱三晉,對抗秦、齊、楚,實則犯了大忌,是短視,不是遠見。三晉合一,樹敵過多,甚至有可能促成三個大國聯合,反於三晉不利。”


    “蘇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來,“不瞞蘇子,在下真就是這麽想的。其實不止是在下,多數朝臣皆有此憂。”


    “是啊,”蘇秦趁勢引入正題,“莫說是朝臣了,就連魏王也躲在下,好像在下是個瘟神似的。”


    “請問蘇子,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蘇秦抱拳:“在下有心覲見魏王,促成縱親,煩請上卿玉成!”


    “這個,”朱威麵現難色,“王上臨行之際,特意頒旨,此去梁囿,隻為清靜幾日,朝中大小事體,皆由太子所決,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擾。”


    “煩請上卿引見太子,可否?”


    “在下願效微勞!”


    梁囿在大梁西北,離大梁近三百裏,靠近陽武。這兒山小坡緩,水草豐美,野味眾多,是理想的狩獵區。早在立都安邑之時,魏室就在此處辟出方圓六十裏的獵區。移都大梁後,這兒更見重要。


    梁囿旁邊有片水澤,水澤之陽有一片雜木林子,名喚夾林,甚是奇秀,清幽別致,生長各種奇葩異草。惠王甚是鍾愛,撥出專款,使人沿澤修築別宮,幾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時,其地位甚至超過了逢澤裏的龍山別宮。


    惠王年輕時喜歡狩獵,尤愛獵取鹿、野豬、野馬等大型動物。許是年歲大了,惠王愛靜不愛動,狩獵轉為垂釣。受此影響,惠王近年修建的別宮大多設在澤邊,無一例外地設有釣台。


    釣魚也是惠施的嗜好。離開大梁後,這對君臣幾乎日日守在澤邊,各自拋鉤,一邊養神,一邊垂釣。二人往往悶坐一日,誰也不說話,連魚兒咬鉤也視若不見。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獵,日出而行,日落而歸。幾個嬪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歡聲笑語不時飛來。


    這日午時,二人正自垂釣,毗人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小聲稟道:“王上,殿下來了,宮外求見。”


    惠王睜眼,思忖有頃,轉向惠施,見他仍在閉目養神,往水中一看,魚兒不知何時已經上鉤,浮漂被它拖得團團打轉,緊忙叫道:“惠愛卿,快起鉤,大魚來了!”


    惠施睜眼,斜一眼水麵,樂了:“嗬嗬嗬,大魚咬的是王上的鉤!”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鉤。原來,惠施在下風頭,微風早將他的浮漂吹到惠施的前麵了,惠施的則被吹至岸邊,漂在一堆水草裏。


    惠王起鉤,果是一條幾斤重的草魚。那魚兒許是在水中掙紮久了,出水時幾乎未做反抗。在毗人的協助下,惠王沒費周折就將它拖上岸來,扔進水桶。


    “嗬嗬嗬,”惠王樂得合不攏嘴,對毗人道,“申兒有口福,來得正是時候。你將此魚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王上,”毗人湊前一步,“跟殿下一道來的另有一人,是??三國特使蘇秦。”


    “哦?”惠王怔了一下,問道,“關於合縱,朝臣可有議論?”


    “迴稟王上,”毗人稟道,“武安君避談,上卿、司徒等人初時反對,後又讚同。蘇秦此來,就是上卿引見的。”


    惠王閉目有頃,緩緩說道:“好吧,此人既然來了,就讓他也吃一口。”


    “臣領旨!”毗人應過,提起水桶快步走去。


    “惠愛卿,”惠王慢慢轉向惠施,“看來,魚是釣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語雙關:“王上本為釣魚而來,魚已釣到,行將入鼎,王上是該收鉤了。”


    “哦?”惠王掃一眼惠施,順勢問道,“聽話音,蘇秦此來,愛卿已有應對?”


    “王上,”惠施斂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臣思來想去,感覺蘇秦的合縱方略也不是不可行,至少說,對我大魏有百益而無一害。”


    “百益!”惠王震驚,“愛卿別是浮誇了吧?”


    “嗬嗬嗬,”惠施笑了下,“別的不說,單是與趙、韓睦鄰,就可省去不少麻煩。三晉邊界早已約定俗成,若再爭鬥,益處何在?”


    “嗯,”惠王點頭,“三晉無爭自是好事,可??前時據龐愛卿奏報,衛室內爭,衛公子篡政,衛太子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無動於衷,於義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趙、韓必起聒噪,有悖縱親之約。”


    “王上,”惠施應道,“聖人謀事,謀大不謀小。衛國乃彈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王上的,不取也是王上的。王上一道詔書,衛公立馬自貶為侯,乖乖割地,列國均無異議,蓋因於此。眼下衛室內爭,王上無須用兵,隻需再發一道詔書,安撫其主,全其宗祠,諒他不敢不聽!至於是太子主政還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王上何必為之傷神呢?”


    “愛卿所言也是。衛國既為謀小,何為謀大?”


    “臣以為,王上大敵,非趙非韓,非齊非楚,唯秦一國。秦已擁有河西、函穀之險,易守難攻,僅憑我一國之力,難以與之匹敵。王上何不加入縱親,合三晉之力製秦,一舉收複河西,複興文公盛世呢?”


    惠王沉思一時,抬頭說道:“愛卿所言,寡人不是沒有想過。然而,蘇秦的敵人似乎不單是秦國一國,還有齊國和楚國。寡人即使願意縱親,伐秦一事,恐也難謀。”


    “今日晨起,臣接上卿快報,說是蘇秦已改初衷,謀求六國縱親,共製暴秦。眼下蘇秦既至,他的敵人究竟是誰,王上何不聽他說說?”


    “哦?”惠王來勁了,以手撐地,站起來,拍拍屁股,“既如此說,這就走吧。蘇子遠道而來,讓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跟著站起。


    這對君臣一前一後,晃晃悠悠地走迴宮裏。


    三日之後,惠王結束狩獵,從梁囿返迴大梁。


    讓大梁人無比震驚的是,三國特使蘇秦與魏王同輦而行,招搖過市,朝中眾臣無不迎至城外,與他初進大梁時僅有一個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宮大朝。


    朝堂上沒有懸念。惠王未加廷議,直接頒詔:晉封蘇秦為客卿、合縱特使,詔令公子卬為合縱副使,策動六國縱親;賜蘇秦客卿府一座,黃金一百鎰,錦緞五十匹,臣仆三十名。眾臣未及迴神,惠王已經宣布退朝,前後過程幹淨利索,不足半個時辰。


    惠王離開朝堂之後,眾臣才算反應過來,紛紛祝賀蘇秦。


    龐涓心裏五味翻騰,略怔一下,亦走過來,朝蘇秦微微拱手:“蘇特使,在下賀喜了!”


    蘇秦還禮:“謝武安君鼎持!”


    龐涓伸手在蘇秦肩頭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蘇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又轉對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賀喜您了!”


    龐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語氣,弦外有音。


    公子卬本不讚同合縱,亦未料到父王會當廷任命他為合縱副使,讓他這個赫赫有名的安國君與兩個毛頭公子和一個無名大夫並駕齊驅,受製於一夜暴發的市井士子,麵上本就過不去,又受龐涓一激,臉色漲紅,剜蘇秦一眼,鼻孔裏哼出一聲,大踏步走出朝堂。


    場麵一時尷尬。


    蘇秦淡淡一笑,朝諸臣揖禮一圈,朗聲說道:“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國相伐,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在下謀求縱親,一在製秦,二在尋覓一條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結束戰亂,迴歸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國縱親隻是起步,天下縱親才是終極。”咳嗽一聲,見眾臣皆在傾聽,愈發字正腔圓,“諸位大人,在下以為,天下唯有縱親,唯有求同存異,克製私欲,才能結束征伐,迴歸太平。天下縱親,百姓安居樂業,既是蘇秦所願,也是諸位大人所願,更是天下人所願。今日王上聖恩浩蕩,降旨縱親,實乃天下萬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懇請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縱,在下先自叩謝了!”


    蘇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許是首次聽到蘇秦如此這般表白心跡,闡明合縱大義,眾人初時沒有反應過來,麵麵相覷,繼而深受觸動,紛紛拱手:“今有王上詔命,又有蘇子勇為,我等一定竭盡全力,鼎持合縱!”


    蘇秦大搶風頭,龐涓心裏更不是味,又見無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從鼻孔裏哼出一聲,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台階,走出宮門,見車夫驅車過來,猛地躥上,一腳將車夫踢下,揚手一鞭,狂馳而去。


    龐涓飛馳一陣,不知不覺中來到南街口,遠遠看到那座小廟。


    龐涓心中一動,收住韁繩,在廟前停車,推開廟門,信步走進。


    乞兒出去乞食了。廟中無人,唯有孫臏坐在草地上,兩眼微閉,正懶洋洋地曬太陽。


    聽到有人進來,孫臏微微睜眼,見龐涓站在門口,眯眼盯他一陣,嗬嗬嗬地衝他傻笑。


    龐涓一步一步地走近孫臏,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蹲下來。


    孫臏傻傻地盯住他,有頃,似是發現什麽,手指龐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陣傻笑。


    龐涓怔了下,下意識地看看自己,見無異常,又迴看孫臏,仍在指著他傻笑不止。


    龐涓陡然意識到孫臏是個瘋子,是在傻笑,頓時寬下心來,噓出一口長氣。許是孫臏身上的味道過於刺鼻,龐涓下意識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開。


    孫臏癡癡地盯住龐涓,傻笑著,好像麵對的是個怪物。


    龐涓也在凝視孫臏,心裏說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視良久,孫臏身上癢了,做個鬼臉,將手伸進衣服裏,摳摸一陣,捉出一隻虱子。


    孫臏如獲戰利品,將那虱子放在掌心,撥過來挑過去,反複折騰,嗬嗬嗬嗬傻笑不止。


    龐涓緊皺眉頭,正自厭惡,孫臏竟將虱子放進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樣,上下牙齒不無誇張地咬嚼起來。咬嚼一陣,孫臏一口咽下,衝龐涓嗬嗬嗬嗬再次傻笑,像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龐涓百感交集,心裏酸楚,撲通跪下,淚水奪眶而出,顫聲叫道:“孫兄!”


    孫臏似是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依舊衝他“嗬嗬嗬嗬”傻笑。


    笑過一陣,孫臏再次伸手入衣,摸出一隻虱子。


    這是一隻更大的虱子,孫臏湊近,盯住它,一臉驚喜。


    龐涓不忍再看下去,哽咽幾聲,拿袖子抹去淚水,朝孫臏連拜三拜,低聲訴道:“孫兄,在下??對不住你!在下不想這樣,可??孫兄啊,在下不得不這樣!在下??實意為你救治,可??孫兄,在下??”哽咽一時,又是三拜,“孫兄,去者不可追,若有來世,在下情願作牛作馬,補償於你??”


    龐涓自說自話,孫臏仍如沒有聽見,隻在那兒全神貫注地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


    見孫臏如此專注,龐涓長歎一聲,緩緩站起,朝孫臏深深一揖,走出廟門。


    聽到廟門再度關上,龐涓跳上車馬,馬蹄聲起,孫臏這才扔掉虱子,流出淚水,顫聲泣道:“龐兄??”


    龐涓放馬奔馳一程,迴頭看向小廟方向,麵色恢複如初,自說自話:“孫兄呀,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勢所迫啊。譬如今日,朝堂之上,蘇秦那廝獨占鼇頭,盡得風光,叫在下如何不氣悶?再說,在下早已承諾鼎持他,他卻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覲見王上,置在下於何地啊!”越說越氣,咬牙切齒,“合縱,合縱,我要看他合個鳥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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