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朝堂相爭隻是立場不同,在謝神筠逼死太子之前,政事堂諸位宰相對她的評價都極高。


    即便是現在,她觀政於太後左右,群臣也挑剔不出她的錯處來。


    「我知曉秦大人必有疑慮,」謝神筠道「僅憑禦史台上諫,或許這樁舞弊案最後便會被打為黨爭,但若是我與秦大人同時揭露此事,自然能取信於人。」


    何止能取信於人!這簡直就是做女兒的親自狀告自己父親徇私,就算是假的旁人也會信上三分了。


    秦敘書在此刻長嘆一聲,從前因為謝神筠逼死太子的那些芥蒂淡去些許,他鄭重道:「郡主高義。」


    謝神筠在此刻下到殿中,沒有辜負秦敘書的期望:「陛下、聖人明鑑,秦大人所奏確有其事。」


    秦敘書此前或許還會懷疑謝神筠會當堂反口,陷他於不義之地,現在心中最後一絲隱憂也散去了。


    滿堂譁然!群臣各自隱晦地對了個目光,難得地看著這場父女相鬥的大戲。


    謝道成麵已青紫。


    謝神筠神色如常,平靜道:「數日之前長安一酒肆之中有數個士子酒後狂言,言是此次銓選已上下打點好官員,甚至連錄中之後所授官職如何都說得清清楚楚,北司探查長安,自然將此事呈了上來。我著人暗查之後發現確有此事,吏部文試尚未開始,名單便已出來了。人證物證俱在,詳情皆呈於北司卷宗之中,請陛下明察。」


    賀述微反應極快:「陛下初繼位,取士選官本應是天子恩澤天下,如今竟有奸佞亂政,不僅是損害陛下盛名,更是要壞我朝堂根基,請陛下徹查此案!」


    殿中百官齊跪:「請陛下徹查此案!」


    ——


    朝堂風雨一夕吹徹長安。銓選舞弊的風波乍起,引起朝野內外無數士子議論。


    沈霜野那座落在興慶坊的宅子正挨著國子監,左右多為各州士子,這兩日群情激憤,都在議論此事。


    謝神筠今日在東晴閣約見裴元璟。


    她戴帷帽、著道袍,緩步上樓時聽到了樓下堂中的喧鬧。


    樓下所坐多為學子儒生,一圈的深青襴袍,頭戴襆頭,還是意氣風發的年紀。


    座中有人激昂道:「陛下繼位後改元昭明,開恩科以攬天下才,本是德昭宇內的好事,可竟也全成了世家之流搶奪官位的踏腳石,叫人如何不怨、不怒?」


    旁人皆附和道:「是啊,科舉取士晉身之途,看似公平公正,可到頭來還是以門第聲望擇人,這些年若非賀相在朝上苦苦支撐,朝堂早變成世家的天下了。」


    「如今陛下尚且年幼,上有太後專政攬權,下有世家謝黨亂政,豈有我等寒門學子的出路!我輩前途已渺!」


    有人道:「此言差矣,朝堂雖有奸佞橫行,但亦有賀相與秦相為百官柱石,況且,我聽聞此次銓選舞弊一事,正是由瑤華郡主向秦相揭露的,郡主雖為女子,卻也心懷天下。」


    「我聽說郡主年幼時與昭毓太子一同受賀相教導,外通賢德、內修清正,連賀相都曾贊她是竹骨蘭心,有君子之風。」


    「你看,如今你在長安士子眼中便是大義滅親,一心隻為朝廷政治清明的女君子。」裴元璟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顯然也聽到了樓下學子的議論,「好手段。」


    「我不是嗎?」謝神筠淡淡道。


    裴元璟沉默瞬息,吩咐人上茶。


    雅間內屏風圍座,菱窗半闔,隔絕了樓下喧囂。


    「你不是。」裴元璟倒茶,一壺君山銀針注杯,配兩碟銀紅櫻桃酥糕,是明麗溫軟的顏色,屋中氣氛卻全不是如此。


    「哦?若非如此,我圖什麽呢?」謝神筠沒動,側首看向窗外。


    廳中學子已討伐到了世家之流,有人激憤無比,有人隱忍不言,還有人擔心惹來口舌之禍,惶惶難安,端的是一副眾生百態。


    裴元璟淡道:「不如此,你如何能在朝野內外賺得一個好名聲呢?」


    「你聯合秦敘書捅出銓選舞弊,引起群情激憤,要的就是傳頌你瑤華郡主的聲名,」裴元璟道,「經此一案,你便不再是出身謝氏的高門貴女,而是清正不屈的內製舍人,清流文臣不會把你再看作謝黨,但他們也不會接納你。」


    謝神筠一時的倒戈不意味著立場的轉變,以秦敘書為首的直臣仍然會審視她,她姓謝,這就是她抹不掉的出身。


    正如裴元璟出身河東裴氏。


    「我不需要他們的接納。」謝神筠搖頭道,一如既往的條理分明,「直臣和佞臣在我這裏沒有區別。秦敘書是清流之首、享譽天下的直臣,可他不是孤臣。他的女婿方鳴羽借著秦敘書的名頭先後以行卷拜訪了主試此次銓選的武英殿大學士和禮部的主試官,」


    謝神筠意味深長道,「——還有你。」


    裴元璟麵容平靜:「士子以行卷拜訪權貴薦官是由來已久的慣例,今科文考的名次以成績論,我不曾徇私。」


    謝神筠道:「前日之後,就算你沒有徇私,也會變成徇私。」


    「你的目的是秦敘書。」裴元璟瞭然地看著她,「既是要借他的聲望,更是要踩著他的聲望上位。」


    謝神筠道:「秦大人坐右都禦史的位置太久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裴元璟指腹點過杯沿,輕聲道,「太後容不下他了。」


    秦敘書可不止一次地上書抨擊過太後主政,他在朝堂之上既沒有賀述微手段圓潤柔和,也沒有岑華群左右逢源,早便成為了太後的眼中釘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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