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雲京城。


    夜已深了,萬物靜籟,京城裏的百姓們經過白天的勞碌,都已早早入睡。平日裏繁忙吵鬧的京城,少有如此靜寂安詳的時候。


    居住在皇宮內苑的皇帝陛下雖然高高在上,可在此時卻沒有那些平民百姓的閑適,哪怕此刻已然深夜,當今天子依然在禦書房內批閱奏折。


    應該伏案太久的原因,剛剛處理完一道隴西道民變奏疏的皇帝陛下打了個哈欠,揉著手腕活動一下筋骨。


    然而這對皇帝陛下來說並不是結束,類似這樣的奏折,禦案上還有著厚厚一摞,都等著他來處理。


    一旁伺候的內侍見皇帝陛下有些精力不濟,連忙送來早就備好的參茶,為陛下補充氣力。


    皇帝接過參茶,慢慢小口飲著。就連歇息之餘,皇帝陛下也在想著那些奏疏上的煩心事到底要如何處理。


    其實各地送來的奏折雖多,但大多都由內閣先行審閱,票擬之後再呈送天子禦覽,天子隻需在看過之後批注準與不準即可。皇帝準了,內閣即可擬旨施行;不準則打迴內閣,由內閣再行商議。


    這樣一來,內閣替皇帝分擔了不少壓力,但每天都要處理這麽多政務,對皇帝來說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尤其是相比本朝前幾位先帝自身貪圖享樂、荒於政事,常常由司禮監代行披紅之權,致使宦官弄權,朝堂之上烏煙瘴氣。


    當今天子凡事親力親為,絕對算的上是宵衣旰食、勤於政務的典範。


    飲完參茶,皇帝繼續批閱奏折。隱於燭光之後的皇帝陛下身形有些單薄,拿起奏折的雙手也十分枯瘦。


    當今天子趙桓年歲不過剛剛三十,卻已悄然白發早生、兩鬢斑白。麵容看上去也顯蒼老之態,讓人絕難相信這是一個才剛剛而立之年的年輕人。


    天子趙桓少年登基,素有中興之誌,全無先帝耽於聲色,重用權閹等習氣。


    皇帝登基之初便貶謫宦官、清除閹黨,銳意進取,意欲革故納新,再現大雲王朝的盛世輝煌。


    然自其繼位以來,朝政積重難返,天災連年、民變頻生,國事愈加難為。


    而皇帝陛下又事必躬親,繁重的政務不僅消磨了他的銳氣,更是幾乎拖垮了他的身體,這才讓他顯得比常人衰老許多。


    “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司禮監掌印太監於朝恩這時手拿一個信封快步走了進來,向皇帝陛下報喜。


    趙桓聞言從正在批閱的的奏折中移開視線,看向了眼前這個從自己還在潛邸時就在跟前伺候的老宦官。


    這位皇宮大內中首屈一指的老宦官已年逾六十,隻是由於保養得當,其麵色看上去竟比當今天子還要紅潤幾分。


    於朝恩頭發花白,體型偏胖,短小的脖子上麵頂著一個圓圓的腦袋。他圓臉上兩隻眼睛不大,看誰都總是笑眯眯的,這讓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但誰要是敢因此小瞧他,恐怕就得因此見識一下老太監的手段。


    “到底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把你這個老奴才給樂成這個樣子,連規矩都不顧了?”趙家天子有些疑惑。


    他已經太久沒有遇到值得高興的事了,但從於朝恩的表現來看又不似作偽,況且他也不認為這個老奴才有欺君的膽子。


    “唿唿,陛下!唿唿,大捷啊!”剛才的一路小跑,讓這個上了年紀的老太監有些喘不上氣。


    魚朝恩趕緊平複了一下心緒,調整好唿吸,這才繼續說道:“淮南道總督石秋鳴差人送來急遞,奏報上說淮南道官軍在安州大敗流賊,斬首一萬五千人,俘賊兩萬,賊首張豐兒等盡數伏誅,首級已在押送京師的路上,淮南道匪亂就此平矣。陛下,大捷啊!”


    “果真如此?奏報在哪?快拿給朕!”趙桓大喜,從禦座上站起身來。


    “在這、在這!急遞入夜之前才進城,內閣和司禮監看到以後都不敢怠慢,老奴連忙為陛下道喜來了!”於朝恩連忙把手中的信封遞了過去。


    趙桓接過信封,上麵的漆印已經被拆開過了,他直接取出裏麵的奏折,細細


    連續讀了兩遍,確定沒有什麽疏漏,趙桓這才一拍桌子,哈哈大笑:“哈哈,好,好!”


    “陛下洪福齊天,老奴等為陛下賀!”於朝恩以及正在禦書房伺候的內侍和宮女都跪了下來,向趙桓賀喜。


    “哈哈,都起來吧!”龍顏大悅的趙家天子心情格外舒暢。


    這些天各地送往京師的奏折,就沒有一件事是令人順心的。不是這裏遭了災,就是那裏又出現了反民,要不然就是各地督撫追著要錢要糧的折子。


    總之全都是一些煩心事,就沒一件事是讓人痛快的,今天總算是能掃一掃心頭的陰霾了。


    “石秋鳴立下如此大功,著內閣即刻擬旨,嘉獎石秋鳴!”趙桓笑道。


    “老奴遵旨!”魚朝恩領了皇帝陛下的旨意,但並沒有離開去內閣傳旨,依然在旁邊伺候。


    趙桓最開始有些不解,當他看向蠟燭已經燃燒大半的燭台才恍然明白過來。


    他一拍腦袋,是他太心急了。這一高興讓他給忘了這個時間內閣除了當值的,哪裏還有人在。就算他再心急,也得等到明天早朝再說。


    見到皇帝明白了過來,老太監就又說了一件正經事:“陛下,石部堂的急報中還有一件事,他不知應該如何處理,所以想要報請朝廷決斷!”


    經過於朝恩的提醒,趙桓這才發現信封裏除了剛才的奏疏外,還有另外兩封信件。


    這兩封信中,一封是永陽百姓們的那封陳情書信,還有一封就是石秋鳴自己所寫的有關於此事的來龍去脈。


    趙桓將這兩封信都拿出來讀了,讀完之後,趙家天子笑罵道:“石秋鳴這個老滑頭,還是這般滑不溜秋的。為了誰都不得罪,竟然敢把這種麻煩事推給朕。”


    不過話雖如此,從趙桓的嘴角掛著的笑意來看,心情不錯的皇帝陛下對這位剛立下大功的封疆大吏,還是以調侃居多,並沒有真的生氣。


    “既然這封奏疏的內容內閣和司禮監都看過了,說說吧,你們都是怎麽想的?”趙桓收斂笑意,向老太監問道。


    “全憑陛下聖裁,老奴不敢置喙!”天心難測,在皇帝陛下還沒露出傾向之前,於朝恩可不敢隨便表態。


    當今陛下可不是先帝,自己不問政事,把所有朝政都交給司禮監打理。那時的司禮監才是真正的權傾朝野,整個大雲朝廷,從上到下誰敢不巴結。


    作為宦官之首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更不用說了,地位之高,權勢之重僅次於天子。就連那些在外麵威風八麵的內閣重臣,來到了司禮監,一個個的不還得乖乖的在這些太監麵前裝孫子。


    然而今上是聖明天子,當年還在潛邸時便對於宦官專權深惡痛絕。


    自陛下登基以來,司禮監的權勢已大不如前。哪怕於朝恩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更是天子在潛邸時的舊人,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自然是需要朕聖裁,隻是朕現在在問你們的意見,你隻要如實迴話就好,說那麽多幹什麽!”皇帝陛下也不是好糊弄的,識破了老太監的打算。


    “老奴剛才在內閣的時候,幾位閣老都說如果奏疏裏麵內容都屬實的話,這個林凡確實是一個有本事的。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與其將其治罪,倒不如讓他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為朝廷效力。”於朝恩圓滑起來比起石秋鳴絲毫不差。趁著內閣的人不在,他就直接把內閣賣了。


    這些話是不是內閣那些人說的不重要,隻要皇帝陛下是這樣認為的就可以了。


    “嗯,既然內閣都這樣說了,朕也隻好考慮一下。”皇帝心滿意足的說出了這句話。


    趙桓和於朝恩的這段對話並不長,但整件事實際上反應出了朝廷裏麵存在的一個很大的問題。


    從石秋鳴寫這封信開始,整個大雲朝堂,上至皇帝陛下,下到司禮監;又或者今日不在場的內閣中樞和地方督撫,沒有人願意為事情負責。


    所有人遇到事情的第一想法就是推給別人,誰都不想先表態,都想坐享其成,等別人先點頭。


    這樣以後事情萬一出了問題,他們隨時可以推卸責任,把自己從裏麵摘出來。


    朝堂風氣如此,以至於所有人都在混日子,沒人做事。因為做事就有可能會犯錯,沒有人願意犯錯。


    皇帝陛下是天子,不能錯;其他人則是不敢錯,要不咱們這位天子算起賬來可從不講什麽情麵。


    群臣謹小慎微也是迫不得已,當今陛下龍氣太盛。登基十餘年,單單內閣大學士就換了四十餘人,更不要說其餘朝臣了。其中罷官奪爵者不計其數,這還算好的,開刀問斬者亦不乏其人。


    這些人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那些想做事、能做事、敢做事的。那樣的人,往往下場都不怎麽好。


    有了前車之鑒,誰還敢當出頭鳥,群臣隻能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很多事情就這樣被推來推去,小事拖成大事,大事往往最終會變得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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