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升身死的消息傳迴武關,要說最高興的,一定是何方了。


    把巡檢司裏的事情都暫時交給安寧他們幾個,林凡瞞著其他人,隻帶著何方一個人來到了張平的墳前。


    何方輕撫著張平的墓碑,雙目垂淚,他喃喃道:“張平,好兄弟!哥哥知道你死得冤,現在高文升那個狗賊已經死了,你也可以瞑目了!”


    說到這裏,他抱著張平的墓碑,泣不成聲。


    來之前,林凡特地去得月樓置辦了幾盒點心和兩壇好酒,用以祭奠張平。


    林凡用力拍開壇口的泥封,他把一壇酒緩緩傾灑在張平的墓碑前,另一壇酒則被他拿在手裏,自己一小口、一小口的飲著。


    “咳咳!”斜倚在墓碑上的林凡不小心被酒水嗆了一口,連連咳嗽。


    “大人!”停住哭泣的何方關心的看了過來。


    林凡向何方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不用擔心。


    他苦笑著看了看手中拎著的酒壇,看來出來這麽久了,自己還是不習慣喝酒,以後還是要多練練才好,要不然以自己現在的酒量,實在是太不像話了些。


    林凡不自覺間又喝了一大口,辛辣的烈酒燒灼著他的腸胃,背後冰涼的墓碑則在侵襲著他的心肺。


    知道張平的父母不願意看到自己,所以張平下葬那天,林凡並沒有過來,隻是托人送來了這塊石碑。


    張平的墓碑是用一整塊青石板打磨而成的,上麵的碑文是林凡親手所書,而後找石匠依樣雕刻上去的。


    其實以張平的家境,是舍不得給他立這麽好的碑的。


    張平的家裏不算富裕,要不然張平也不會去當兵。


    他家裏除了已年邁的父母,還有一個哥哥,那是個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莊稼人,一輩子就隻會伺候家裏的那幾畝薄田,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前幾年張平的大哥娶了親,現在也有了兩個孩子,從那以後,家裏的日子就更加的苦了。


    張平的嫂子是一個頗為兇悍的潑辣女子,以前張平在家時,沒少被他嫂子擠兌和奚落,說他整天在家不幹正事,就知道混吃等死。張平會從家裏出來,除了是為了份糧餉,其中也未必沒有他在家待不下去的原因,誰曾想這一走還不曾建功立業,便落得個這般結局。


    張家人是覺得對不起張平,尤其是他那個老實到過分的大哥和他以彪悍聞名的嫂子,一個是覺得自己當初多攔一下就好了,就不會出現這種事;一個更是內疚不已,覺得是自己逼走了張平,才害死了他。


    可人死不能複生,活人的日子還是得接著過,就靠自家幾畝地產的那點東西,如果都用在張平的後事上,那隻怕接下來的一大家子人都要喝西北風了。


    林凡不會為此去苛責張家人,他甚至知道,他留給張平父母的那些銀錢,在他離開之後也都被張平的嫂子討了去。


    但二老都沒有說什麽,他這一個外人也就不願多管,再說那婦人雖潑辣,可也不到對二老不孝的地步。那些錢,大多還是會花在二老和兩個孩子身上,林凡就更沒必要去管了。


    林凡將剩下的大半壺酒水傾倒在墓碑的基座上:“前幾日沒有來送你,希望你不要怪我,這酒就當是給你賠罪了!”


    “大人,有人過來了!”見林凡想一個人喝悶酒,便自覺去不遠處查看動靜的何方這時說道。


    “嗯!”林凡應道。


    他扶著墓碑站起身來,拍了拍沾染在身上的塵土,又擦拭了一下墓碑上的碑文:“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等下次有時間再來看你!”


    接過何方遞來的韁繩,林凡翻身上馬,他最後看了一眼張平的墳瑩,向何方道:“走吧!咱們私自拜謁,讓張家人知道了不好。”


    祭奠已畢,兩人不再停留,直接趕迴了巡檢司。


    前來與兒子敘舊的張平父母趕到這裏的時候,兩人已經走遠。


    雖未得見,然而二老看著留在地上的兩個空酒壇和酒水印記,還有擺在那裏明顯是價值不菲的供品,不難猜出來者究竟是誰。


    林凡和安寧對於高文升的下場早有預料,這件事也是林凡親手謀劃,高文升之死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麽大事。可對安州等地的官場而言,此事帶來的震撼極大。


    禮山關的膽大妄為,竟然敢截殺朝廷命官,這無疑是極大的刺激到了安州和申州兩地官府。


    這些山匪賊寇平時劫掠一些百姓也就算了,隻要不是太過分,又時常懂得孝敬,這些官老爺們也就懶得跟他們計較,平常剿匪也都是做做樣子,應付了事。


    可他們如今竟然連朝廷命官都敢殺了,那這還了得。


    官員也是人,也都有妻兒老小,好不容易考取功名出來做官,那是為了功名利祿、光宗耀祖的,可不是為了過來擔驚受怕的。


    再說了,如果官府連官員的性命都不能保全,還會有誰在乎官府的威權,朝廷的臉麵又要往哪裏擱。


    總而言之,禮山關這次可是捅了馬蜂窩了,安、申二州的各級官員,無不想要踏平禮山關。


    這既是為了給世人一個交代,更是為了讓那些存了輕視朝廷威嚴心思的人看看,朝廷的威嚴不容侵犯,否則就會落得個什麽下場。


    因此兩州官場摩拳擦掌,隻待等到來年開春,冰雪消融之後,就一舉蕩平禮山關。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一下子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崇平十一年春,中原大旱。


    這一場大旱幾乎使得中原道各州縣的夏糧全部絕收,這對原本就艱難度日的百姓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與此同時,北境戰事吃緊,可國庫裏沒錢,朝廷又隻能下令在今年的賦稅之外再增收遼餉,以充做邊關戰事之用。


    連年天災,老百姓本就活不下去。官府稅吏又咄咄逼人,對於交不出稅銀的百姓輕則打罵,重則關入大牢,逼迫家人典當房屋田產來救人,無數百姓被逼的家破人亡。


    各級官吏更是借著這個機會上下其手,個個撈的盆滿缽滿,哪裏會去管百姓死活。


    中原大地,餓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死難者伏屍於路,任由野狗爭食。


    官迫民反,民不得不反。百姓沒有活路,隻能從賊,一時間無數人奔赴陳州,投奔所謂的興王陳興隆。


    這使得原本已經在朝廷圍剿下顯得頹勢的陳興隆死灰複燃。


    這時的他已經擁兵數十萬,不僅擊退了官軍圍剿,反而還攻下了亳州、宋州、穎州等地。而陳興隆還不滿足,兵鋒甚至直指洛、梁兩州,天下嘩然。


    而洛、梁兩州若有失,則中原道全境危矣。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逆賊若得中原,其勢將再難阻擋,北上可危及京師,南下則可直取江南,又或者西進關隴,無人可製!


    中原道的重要性朝廷不會不知道,但如今陳興隆聲勢浩大,戰事陷入不利,朝廷隻能嚴令中原道總督周暢全力圍剿。


    所幸周暢用兵有方,調集中原道之軍,先後在梁州等地擊敗陳興隆麾下大將劉清源所率領的十萬大軍,再次將興王軍壓製迴宋州等地,奪迴了主動權。


    隻是如今陳興隆手中的兵力,已遠超周暢所率領的官軍。因此官軍雖數戰皆勝,可也無力再進行大規模的攻城作戰,隻能采取圍困之策,不斷的消耗興王軍。


    至此,戰事恢複膠著,朝廷與流寇在宋州等地展開拉鋸戰,均傷亡慘重。


    戰事曠日持久,最終吃苦的還是百姓。


    數年來戰事不斷,中原道幾乎已成焦土,對於沒有活路又不願從賊的百姓來說,隻能是選擇背井離鄉,流離失所。


    而如今天下紛亂,北方已無淨土。大多數的百姓隻能選擇南下,去覓那一線生機。


    雖然這次大旱以中原道受災最為嚴重,可淮南道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地處較北的申州、光州、壽州等地也都發生了情況不等的旱災,甚至屢屢有餓死人的情況發生。


    其中又以申州受災最為嚴重,州內各縣糧田大多都減產甚至絕收,各地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饑荒。


    不僅本州災民需要賑濟,從中原道逃難過來的流民也需要安撫。


    各州衙門此時都忙的焦頭爛額,哪裏還會有時間去管禮山關的那點破事,隻能先放置在一邊。


    ………


    申州,羅山縣石方鎮,一處官府設下的粥棚。


    粥棚才剛剛設好,等待施粥的百姓已經圍了過來,在粥棚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如果不是有差役維護著秩序,恐怕粥棚都會被這些饑民給踩破了。


    “怎麽才這麽點啊?”一名麵容枯瘦、身材瘦小的老嫗端著手中那碗清的能夠看清人影的粥,弱弱的向正在施粥的差役問道。


    差役沒好氣的說道:“去去去,一邊去,就這麽多,愛喝就喝,不愛喝就滾。不想要,連這點都沒有!”


    “可是這攏共也沒幾粒米啊,這麽點東西怎麽能吃得飽啊,請您行行好,無論如何再多給點;我孫子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現在又發了熱症,還等著這粥救命呢!”老太太向他乞求著。


    差役更不耐煩了,指著老太太身後的那些人說道:“哎哎!我說你這個老太太,你怎麽迴事啊,沒看我這正忙著的嗎?你孫子沒吃東西?那你問問在這等著的這些人,哪個不是好幾天水米沒打牙了?你在這裏攪鬧,其他人怎麽辦?”


    差役的話引起了在這裏排隊的人對老太太的不滿。紛紛朝老太太說道:“就是啊!你快點吧,大家都等著呢,我們也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您老就行行好,打完了粥就快點走吧!”


    雖然大家都知道老太太很可憐,但是那又怎麽樣呢?如今這世道,自己都還顧不過來呢,再去管別人的閑事就太奢侈了。


    群情激憤之下,老太太無奈,隻能端著碗,顫顫巍巍的離開粥棚,想著趕緊迴去把粥給正在發病的孫子喂下。


    老太太滿頭銀發,年紀已經很大了,加上這一段時間的饑餓勞累,身體吃不消,所以走的很慢。等到她好不容易迴到住的地方,粥已經有些涼了。


    說是住的地方,其實這裏隻是流民聚集起來臨時歇腳的地方而已。


    大家都是逃難而來,條件好的,頭頂還能有塊遮擋的東西;而像老太太和孫子這種,現在墊在孫子身下的那張破草席子,就已經算是他們身上最值錢的物件了。


    容不得她歇半口氣,因為孫子還在等著她的這碗粥呢!


    老太太小心翼翼的分開人群,生怕碗中本就不多的稀粥灑了半點。


    她走到孫子旁邊,蹲在地上,一隻手輕輕的推著孫子的身體,柔聲唿喚道:“寶兒乖,醒醒,起來喝粥了,先把粥喝了,喝完再睡!”


    她接連喊了兩聲,可地上的幼兒卻毫無反應。


    老太太的手忽然就僵在了那裏,她這時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了。


    半晌之後,老太太才迴過神來。


    她把粥碗放在一邊,用雙手抱起把孫子,想把他有些冰涼的身體給摟到懷裏。


    她的動作很慢,也很小心,生怕稍一用力,就弄疼了懷中的孫子。


    將他抱起來之後,她一手輕輕拍著孩子的後背,打著節拍,口中還哼著那首她哄孫子入睡的時候經常唱的兒歌。


    “楊柳兒活,抽陀螺;


    楊柳兒青,放空鍾;


    楊柳兒死,踢毽子;


    楊柳發芽,打拔兒。”


    老太太隻是一個普通的農婦,會唱的歌不多,這支歌兒是她最擅長的。從兒子小時候再到孫子,她都是唱著這支歌子哄他們入睡的。


    唱著唱著,老太太突然抱著孩子的屍體放聲大哭起來,痛苦而無力。


    她不知道她到底做錯了什麽,老天要這樣懲罰她。


    她這一輩子老實本分,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可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原本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子,變成現在這樣。


    連年的災荒和戰亂,讓老伴、兒子、兒媳,都一個一個的離開自己。逃到這裏的時候,就剩下了自己和小孫子兩個人孤苦伶仃,相依為命。


    可現在,老天竟然連她唯一剩下的的孫子都不留給他,要把他奪走。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老太太死了,直到死的時候他還在緊緊的抱著她的孫子,就那麽坐在那裏。


    等到附近的人發覺她死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沒有人感到奇怪,因為他們這一路上已經見慣了死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有人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就算是還活著的,也早已淪為行屍走肉,隻知道麻木的向前走,


    無論是死的他人還是自己,他們都已不在乎。或許,他們也在等待著死亡。


    一些從家鄉一同逃難過來的人不忍她們暴屍於野,便合力埋葬了祖孫二人。


    下葬的時候沒有棺木,就隻是用她們的那張草席簡單了包裹一下兩人的屍身,便草草下葬。不過想來她們這時候應該也不會在乎這一點了吧。


    而埋屍之處也沒有留下墓碑,隻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堆。


    土堆之小,也許隻需要輕輕踏上幾腳,便會徹底消失不見,正如死在路上的這些人一樣,除了一副枯骨,什麽都留不下。


    而這樣的土堆,這一路上留下了不知多少,每個下麵,都有著一條或者數條人命。


    而至於立碑,對於流亡百姓來說那太奢侈了。先不說這裏有沒有人認識字,就拿這個老太太和他孫子,她們家裏人都死絕了,不會有人再過來來認領。


    也許用不了幾年,這世上就連一個認識她們、知道她們的人都沒了,要一個朽爛的墓碑還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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