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而已,物是人非。


    「鳳栩。」殷無崢出聲。


    鳳栩沒有絲毫反應。


    殷無崢又伸手在鳳栩的穴位上狠力一按,鳳栩也僅僅是輕微蹙眉,仍舊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人即便是暈過去,疼痛刺激也會短暫醒來,殷無崢知道,鳳栩這個樣子不是什麽好兆頭,可他昨夜還好好的,榻上雲雨也瘋了似的索求無度,即便是餓了兩日,也不至於成這個樣子。


    油盡燈枯,殷無崢隻能想到這四個字,而後遽然慌亂。


    「你不會真的捨不得我吧?」


    鳳栩昨日的話驚雷般炸響在耳畔,殷無崢卻再沒辦法從容坦蕩地否認。


    捨得麽?


    殷無崢問自己。


    沒有舍不捨得,前朝君主不可留,殺之方才能永絕後患。


    但真的捨得麽?


    鳳栩還睡著,他隻要伸手覆在那纖細的脖子上,而後一扭,鳳栩就再也不會醒來。


    殷無崢卻遲遲抬不起手。


    太醫院院使趙淮生很快便被周福請了過來,他瞧見鳳栩皮膚上留下的青紫痕跡時臉色微變,隨即便一言不發地把脈,施針,開方子。


    沒人比他更了解鳳栩的身體情況,這兩年來,趙淮生眼睜睜看著那個明媚鬧騰的小王爺,被一日一日搓磨成了如今的樣子,他的身體也在這兩年裏被拖垮。


    「他怎麽了?」殷無崢皺著眉問。


    趙淮生收拾藥箱的手一顫,隨即語氣如常地說道:「迴陛下,他……身子虛弱,不堪勞累而已,並無大礙,隻需日後床笫之間稍稍節製…」


    殷無崢目光沉沉且平靜地瞧著他,趙淮生的聲音也愈發低下去,他惴惴不安地靜默須臾,添最後兩個字:「…即可。」


    鳳栩的虛弱殷無崢早有察覺,床榻間也並未縱慾,隻是昨夜鳳栩實在難纏,他也情難自禁地放縱了些。


    可這也不至於讓好端端的人變成這幅樣子。


    「趙院使。」殷無崢的眼神兇戾得像狼,在片刻令人壓抑的沉默後,他緩緩地下了最後通牒,「說實話。」


    趙院使遍身冷汗,撲通跪在了地上,緊咬著牙。


    009.無言


    鳳栩這一覺睡得很累,醒來時意識先漸漸清晰,周圍很安靜,用攢了半晌的力氣緩緩睜開眼後,發現自己正平臥在榻上,偏頭剛好瞧見跪在地上的趙淮生,眉梢微微一挑。


    「趙院使。」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嗓子啞得厲害,聲音也很微弱。


    而後便又瞧見坐在椅子上的殷無崢,鳳栩仿佛對自己的境況渾然不覺,無謂地笑著問:「殷無崢,這是做什麽?」


    兩人均是沉默。


    「出去吧。」殷無崢對趙淮生說。


    「謝陛下。」趙淮生叩頭謝恩後,起身拎起藥箱出了門。


    剛剛醒來的鳳栩雖然不大清楚狀況,但也隱隱有所猜測,他不作聲,任由彼此間沉默對峙。


    終於,殷無崢問:「昨晚是怎麽迴事?」


    殷無崢是身先士卒從西梁一路殺過來的,質問時眼神在燈影下閃爍著森然的鋒芒。


    但鳳栩隻是迴以囅然一笑,眸光變得空茫,輕輕地說:「我也是個男人,又喜歡了你那麽久,一晌貪歡——食髓知味而已,怎麽了?」


    他又自嘲般笑了笑,「我惦記了你那麽久,如今都成了臨終人,放縱些也沒什麽吧。」


    「鳳栩。」殷無崢的語氣壓抑著怒意,「你還不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鳳栩冷靜道。


    於是又是一場沉默的交鋒,鳳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兩眼無神地望著房梁,而殷無崢必定在這次的對峙中敗退,因為他奈何不了一個不求生也無懼死、甚至不怕酷刑折磨的人。


    良久,鳳栩在倦怠中不知自己是否清醒,呢喃著問出一句:「你想聽我說什麽呢?」


    他想說的早已不能再宣之於口,想要的也早被拋在久遠的過去。


    那些意氣風發在漫長而不見光的歲月中消磨殆盡,留下來的不過是一具苟延殘喘的行屍走肉,所有人都在兩年前的那天轉身離開,唯有鳳栩留在原地,他等了很久,沒有人迴來。


    直到殷無崢將腐朽的大啟徹底湮滅,舊朝死,新朝生,鳳栩就知道時辰到了,他是大啟的君王,他是鳳氏的皇子,他該隨著爛到無可救藥的大啟死去,或許日後新君能留名青史,而他也能做為被天下梟主誅殺的無能昏君被提上一筆。


    薄薄一頁紙,頌讚殷無崢的功績,譏誚舊主的無能,但至少他們的名諱共存一處,如此也夠了。


    可鳳栩還是有些難過。


    他什麽都說不出。


    殷無崢看見鳳栩泛紅的眼尾,與在榻上意亂情迷媚意橫生的時候不同,現在的他看起來已經被絕望侵蝕得千瘡百孔,無論是這具莫名虛弱的身體,還是與從前南轅北轍的性情,都清楚明了地顯示著,這個人傷痕累累,像繃緊到極致的弓弦,隨時可能斷掉。


    他也無法迴答鳳栩的話。


    他們之間沒必要推心置腹地交心,鳳栩也不必對他交代什麽,不過是在一切結束之前你情我願地互相索取而已,隻要時機一到,舊朝與廢帝都會煙消雲散。


    朝安城威嚴的城牆不會在意君主是誰,它長久地佇立在那,任憑江山更迭,就如同當年帝後與太子的死一樣,沒人會記得做了兩年提線木偶的鳳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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