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際。


    早兩日京都就開始下雪了。


    都說瑞雪兆豐年,今年的第一場雪,下得極大,兩日的時間,就把京都給淹沒成了一座白雪做的城。


    宮裏也是如此。


    壽康宮中,徐端宜起來梳洗打扮後,就往昭裕太後所在的主殿過去了。


    她是昭裕太後的親外甥女,也是大夏朝唯一一個,住在宮裏的外姓長公主。


    身份尊貴,又深得昭裕太後的看重,六歲之後便一直常住在宮中。


    天寒地凍。


    徐端宜在貼身婢女碧溪的陪侍下,撐傘出去了。


    主殿門口的宮人遠遠瞧見她過來,連忙冒著風雪迎了出來,近前後便先朝徐端宜請安問好。


    語氣恭敬,喚她“殿下”。


    “風雪大,先進去。”徐端宜不願宮人在風雪中受罪,便帶著人先去了廊下。


    碧溪收傘的時候,徐端宜一邊拿著帕子拍著白狐裘上沾染的雪花,一邊朝前邊看去,眼見正殿大門還關著,又往旁邊看,那一溜朱紅門窗,也都還嚴嚴實實地緊閉著。


    “姨母還沒醒?”


    她壓著聲音問身邊的宮婢。


    宮婢點點頭,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


    “昨兒夜裏您走後,太後便又頭疼了半宿,待天明才將睡著。”她說著又長歎了口氣,“丹楓姑姑她們都愁得不行。”


    “長公主,您可得多勸勸太後,這總這樣,也不行啊。”


    徐端宜自然知道這樣不行。


    原本姨母冬日身體就不太好,何況如今又出了寶珠這件事……但事情還未解決,前朝議論紛紛,姨母怎麽可能睡得著?


    雖是在廊下,但畢竟還能感受到外頭的風雪。


    宮婢怕她在外頭受寒。


    迴頭要是凍到了他們這位太後娘娘的心頭肉,他們就別想活了。


    這樣想著,宮婢便先住了話。


    “外頭風大,殿下還是先去裏殿歇息罷。”


    她說著就要去給徐端宜推門。


    徐端宜卻沒同意,輕喊住人,而後說道:“既然姨母還沒醒,我就先不進去打擾了。”


    “讓姨母好好睡著,我先去廚房看看。”


    徐端宜跟宮婢交待一句之後,便帶著碧溪重新撐傘往廚房走去,打算去吩咐廚房,多做幾道姨母愛吃的菜。


    這些差事,本不需要她做。


    隻因這陣子,昭裕太後的心情實在不太好,徐端宜素來敬重自己這位姨母,未免其餘人伺候不得當,她自得在這些體己小事上,多上些心。


    往廚房去的這一路。


    路過一處長廊,遠遠就能聽到那些宮婢、太監,議論說話的聲音。


    “你們說,咱們那位表小姐真能與南安王退婚不成?”


    “要我說,這事懸,自打南安王府落敗之後,表小姐每年為著這事,都要進宮跟太後鬧,可你們瞧,太後娘娘同意沒?我瞧啊,這事估計又得跟之前一樣,過幾日也就好了。”


    其餘人點了點頭。


    有人卻忽然開口:“我倒覺著這次是真要退了。”


    “你說說看。”


    原先持反對意見的那人,繼續說道:“這次可不止表小姐進宮,就連護國公府的老祖宗和國公夫人都來了,從前太後可沒這樣頭疼過,我瞧這次這婚事恐怕是真不成了。”


    “而且……”


    那人故意賣了個關子。


    其餘人見她如此,自是心癢難耐,忙問:“而且什麽?”


    那人故作矜持,被人哄著,剛要開口,忽然聽到一聲輕咳。


    這一聲輕咳,引得那原本圍在一起說話的幾人,忙戰戰兢兢站了起來,往外看,便瞧見嘉順長公主和她貼身婢女的身影。


    當即——


    一夥人都白了臉。


    一邊心驚膽戰冒著風雪出來,一邊跟徐端宜問好:“長公主萬福金安。”


    徐端宜看著跪在麵前的一群人,並未出聲指責,卻也沒立刻讓他們起來。


    “天寒地凍,你們想躲懶,並不是什麽要緊事,但這樣的話,不許再說了,明白了嗎?”


    那些人哪敢說不?


    尤其剛才說話最多的那個人,更是顧不得寒冷,忙給徐端宜磕頭道歉起來:“奴才失言,請殿下恕罪!”


    徐端宜讓人起來。


    也沒讓他們罰站,警告過之後,便讓他們迴去了。


    但那些人哪還敢繼續躲懶?


    給徐端宜問完好,便各自散開了。


    徐端宜也沒說什麽,繼續領著碧溪往廚房走去。


    她臉上未露什麽多餘的表情,心裏卻也在想寶珠和謝清崖的婚事。


    寶珠和謝清崖的親事本是四年前定下來的。


    那個時候謝清崖身為少年將軍,屢建奇功,炙手可熱,身份尊貴,又俊美非凡,不知有多少人想嫁給他,姨母便做主把他與寶珠許了親事,想著等寶珠及笄之後再嫁給南安王。


    原本按照計劃,明年開春,兩人就該成親了。


    哪想到前幾日寶珠忽然哭哭啼啼進宮,非要讓姨母收迴成命,說是寧死也不肯嫁給南安王。


    倘若真的逼她,她就去自縊,去撞牆!


    左右是不會讓這婚事成的。


    其實這些年,這事經常發生,自南安王府落敗之後,寶珠就不滿這樁親事了。


    隻她從前忌憚姨母威嚴,也就是哭鬧幾句,不似這次鬧得這般大,這般決絕。


    可她即便聲勢鬧得再浩大,任誰都能看出她那隻是虛張聲勢,斷舍不得真的死的,姨母自是不會理會。


    沒想到沒兩日,外祖母和舅母也匆匆進宮了,竟也是要退親的意思。


    姨母細問之下,才知曉寶珠看上了今年的新科探花,非他不嫁,怕他們不答應,還私下先與人親近過了,沒了清白之身。


    姨母知曉之後,自是氣得不行。


    可這樣的情況,想讓寶珠再嫁給謝清崖,自是不行了。


    縱使南安王府如今失勢,這位小南安王也早已不是往日能比,但這樣的事若傳出去,丟得是皇家、是蕭家的臉麵。


    姨母最看重的就是臉麵。


    這陣子姨母為了這件事,氣得直上火,連日來睡不安穩、頭疼不止。


    徐端宜歎了口氣。


    碧溪聽到之後,便看了一眼身側的主子,問她:“您又在想表小姐和南安王的事了?”


    徐端宜輕輕嗯了一聲。


    碧溪沒說話,隻繼續撐著傘,扶著徐端宜往前走,過了一會才開口:“也不知道這事會怎麽處置?”


    徐端宜也不知道。


    這婚事是四年前定下的。


    南安王府雖然如今落魄了,但畢竟還有老南安王和大長公主的名聲在,朝中也還有不少注重儒教的舊臣。


    若姨母和蕭家真準備隨便悔婚,這些老臣們肯定又得跪在皇極門前了。


    而且他們本來就不滿姨母和蕭家許久了。


    若是蕭家還有別的適齡女兒,恐怕便會換人,可蕭家隻有寶珠一位女郎。


    因此徐端宜也隻能搖搖頭:“且看姨母和舅舅會如何商量吧。”


    徐端宜估計姨母應該會另擇一門好的親事給謝清崖,或是賞賜些別的東西,彌補南安王府……


    她隻希望,若姨母真的要給謝清崖,重新選擇一門親事的話。


    她希望那位姑娘日後能好好善待謝清崖。


    他是很好的人,理應被好好對待。


    縱使如今謝清崖變了許多,外頭傳言他風流紈絝、浪蕩不堪,可徐端宜依舊相信,他骨子裏是極好的人。


    傘外的世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徐端宜看著前方那蒼茫的雪色,依稀想起建安十三年,她剛進宮那會,也是這樣的雪日。


    那時,她才不過六歲。


    因母親難產而亡,姨母怕父親照顧不好她,便親自派人把她接進了皇宮。


    那會她剛剛失去母親,又初入皇宮,自是膽怯不已。


    姨母讓她與表哥一道玩。


    可表哥那會已經十三歲了,已開始跟著姨夫處理政務,哪裏有時間理會她這麽個小孩?


    倒是謝清崖——


    他那會是表哥的伴讀,隻比她大兩歲。


    表哥讓他帶她玩,他雖不樂意,卻也是真的帶她好好玩了好些年的。


    她少時所有歡喜愉悅的場景,皆與謝清崖有關。


    想到舊時情景。


    徐端宜還是忍不住揚唇一笑。


    她披著禦寒擋風的白狐裘,雙手攏著碧溪剛才遞給她的手爐,此時望著前方,眼睛甚是明亮。


    徐端宜為人端莊溫柔,又自小養育在昭裕太後的身邊,一應禮儀規矩,皆可以稱得上是京城貴女們之間的標杆典範。


    平日她縱使是笑,那也是淺淺的一道。


    何時像如今這般?


    被這雪色一照,晃眼的,就跟春日時節明媚又溫暖的晴日一般。


    碧溪就在她身邊,自是看到了她臉上這抹熟悉的笑容。


    多年主仆,碧溪豈會不知主子在想什麽?


    或許這世上,也隻有她,才知道掩藏在主子內心深處的那抹心思。


    或許——


    碧溪忽然心下一動。


    她實在不忍主子這般自苦。


    主子還這般年輕,總不能真的一輩子待在宮裏不嫁人了,她不由自主開口:“主子,或許……”


    但話到嘴邊,想到如今那位南安王的模樣,碧溪又立刻住嘴了。


    下意識的開口,是出於對主子愛而不得的不忍。


    如今的住嘴,卻是對如今南安王為人處世的不滿……自長野之戰後,南安王府接連折損了三位正經主子,留下如今的小南安王和一雙龍鳳兄妹。


    那雙龍鳳兄妹如今還年少,也擔不起事。


    而從前那位享譽盛名的小南安王,卻成了個城中人人皆知的風流紈絝,日日隻知流連酒樓、青樓,與一些狐朋狗友結對。


    這樣一位紈絝子,哪裏配得上主子?


    她也怕主子真的嫁給他後,受盡委屈,這樣想著,原先想勸的話,反倒是有些說不出口了。


    徐端宜倒是知道她想說什麽,也知道她後來的未盡之言是因為什麽。


    她斂笑,神情也淡了一些,低聲與碧溪說道:“日後不許再起這個心思。”


    “我與他不可能。”


    “我這輩子,也沒想過嫁人。”


    徐端宜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覺得自苦。


    有樁事,碧溪實在想差了,她從未覺得自苦過。


    從喜歡上謝清崖,到後來被姑姑許配給表哥,再到後來表哥薨逝,謝清崖與寶珠定親……她從來都沒說過什麽。


    她是喜歡謝清崖。


    但誰說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她遠遠看著,希望他好,盼著他好,那也夠了。


    那就夠了。


    “主子……”


    碧溪聞言蹙眉,還想說話,廚房已經到了。


    眼見那邊人多眼雜,碧溪怕人聽見一些不該聽見的,壞了主子的名聲,自是連忙住了嘴。


    ……


    而就在主仆倆,走進廚房的時候。


    壽康宮的宮門外,也迎來了一位“稀客”。


    這稀客,便是如今的司禮監大太監兼掌印太監曹達。


    壽康宮的宮人怎麽也沒想到,這天寒地凍的,這位曹掌印竟然會過來,雖然吃驚,但他們也不敢不報去。


    隻因這曹達的身份實在非同尋常。


    當年先帝還在的時候,他便常伴在先帝身邊,之後先帝駕崩,他與如今的昭裕太後一道清洗內廷,又一道扶持少帝登基。


    如今他在司禮監任提督太監,是這內廷宮人們的老祖宗,管理內廷、分管批紅,說他是這內廷的內相也不為過。


    話傳到正殿這邊的時候,昭裕太後也剛醒來。


    她這一覺又睡得奇差無比,醒來之後,還是頭疼得不行。


    剛想喊丹楓進來,就聽到外頭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碎語聲,因此等丹楓進來之後,昭裕太後便按著太陽穴,不耐煩問:“外頭又怎麽了?”


    丹楓沒想到她竟然醒了,又聽她嗓音沙啞,忙先給人倒了一盞茶。


    等昭裕太後喝完,她才說:“曹達來了。”


    昭裕太後一聽這話就擰起眉,本來就不好的心情,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更是差到了極致。


    “他來做什麽?”


    她想也沒想,就說道:“讓他滾。”


    她如今跟曹達的關係,已經不似新帝剛登基那會,那麽好了。


    這些年曹達行事越來越混賬,她看他也是越來越不爽了。


    因此自是不耐在這心情本就不好的時候,見他。


    這若換作平時,丹楓聽她這樣說,自然早下去吩咐了,絕不敢忤逆她,惹她心煩。


    但今日她猶豫片刻,還是先迴道:“曹達說了,他有辦法解決您如今的煩悶。”


    聽到這話,昭裕太後臉上的神色一頓。


    沉默片刻,她最終還是不耐地開了口:“讓他進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奉旨成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其君折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其君折枝並收藏奉旨成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