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過這張臉了。


    "我好想你。"


    前世天災,萬物崩離,黑蛟全身血肉模糊,他拚盡全力,也隻獲得軟趴趴的皮肉,黏膩冰冷的血液像是從地裏伸出的鎖鏈,把他釘死在那個慘痛的世界。


    他明明用了所有的一切換來的機會,卻因為天道的嘲弄變成滑稽的鬧劇,因為天外的神,他們成了皮影戲的角色,木棍捅進關節,成了任人嘲弄的對象。


    "怎麽不同我說話?鶴山。"龍尾隨著主人的心意纏緊腰身,"同我聊聊那些故事怎麽樣?"


    穆鶴山未出聲,也未抬起眼皮,像個木偶一樣僵硬的躺在床榻上。


    楚降的手指自蛟的鼻樑輕滑至領口胸前。


    "或者——我要請那隻貝殼,來說給我們聽了。"


    穆鶴山閉了閉眼。


    "我從沒想過,殿下也會幹出這些卑劣的事情。"


    那句話中是威脅,楚降沒法對穆鶴山如何,卻不代表嬌月會在他手裏討好,穆鶴山生來天養,嬌月也是他僅存的至親,不同於千百年前的構陷,如今嬌月手上染了血腥,如果被世間知曉。


    那他最愛的妹妹也會消失。


    "隻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楚降吻上他的眉間,眼裏帶著笑。


    "殿下想聽什麽。"


    穆鶴山看著頭頂上花紋繁雜的床幔,繁花似錦,珠玉點綴,分明是富貴逼人的樣子,可他卻覺得,像是從天而降的網,把他困的嚴嚴實實,就像很多年前。


    農夫撒下的網將他從泥中撈出,隨之而來的是踐踏毆打,無論過去多少年,骨頭斷裂的疼痛讓人記憶猶新。


    "想聽……所有,你的所有。"


    可他哪有什麽故事可說。


    是說年少時被人類砍殺的泥巴蛇,還是說得到憐憫修煉成不倫不類的交,亦或是現在為三界鼻翼的鬼修。


    穆鶴山想要的從來都很少,隻是一丁點的愛,不論是親人的愛,還是友人或是愛人,他隻希望得到一點點,也確實得到過一點點。


    可幾百年對於精怪而言,太短了,短到他還沒來得及創造什麽,就變成被碾碎的塵沙,風拂過就什麽都不留下了。


    "我的所有……"楚降看見蛟咧開笑,眼角晶瑩,"怕是要掃了殿下的興了。"


    "我生前是個一無所有的妖怪,現在死了,也隻是隻一無所有的孤魂野鬼。"


    "殿下,還想聽什麽嗎?"


    "……,真的,一無所有嗎?"


    可楚降記得分明,在他們相守的那個時間裏,黑蛟告訴過他,在很多年前,在他修煉成蛟之前,就分明喜歡了自己很多年。


    那些彎彎繞繞的愛意到哪裏去了?


    他一直記著的很多年的時間,到哪裏去了?


    如同被碾碎的泥沙,也一同隨風而去了。


    ……


    嬌月手裏捧著那隻草便的小玩意,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拂過,看著空蕩蕩的牆壁發愣。


    "兄長……"


    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聽見一陣誦經的聲音,在孤寂的荒山野嶺尤其清楚,從山腳下,一路飄至山頂,嬌月沒覺得難受,隻是小心的把東西放在台上,一身鵝黃像是抓不住的雲,走出了孤寂的山。


    山腳下的和尚坐在木製輪椅上,手裏的念珠黑的能反射出月光,那張瘦削的臉上帶著蒼白。


    "你心不誠,收不了我。"


    嬌月倚在樹幹上,看著眼前的人,看見那雙殘廢的雙腿,不自覺的垂下眼,伸手將那人手裏的摩挲的念珠抓在手裏。


    手心被上麵的佛光燒出一片血肉模糊。


    "你看,你的經文,還不如一串木頭。"


    "阿月。"


    和尚看著她,那是屬於人的眼,屬於人的情,許多年前他為自己折斷雙腿,許多年後天天在山下誦著不誠的佛經。


    "收手吧。"


    許多年前那次春心萌動,嬌月喜歡的住持和尚稱無量,而眼前曾為自己求情的人,稱念珠,也是現在天天勸她迴頭是岸的和尚。


    念珠也和當年那個人一樣,隻差一線機緣,隻不過無量選擇犧牲她,念珠卻選擇就此磋磨。


    "我會的,等我處理完最後一個。"嬌月已不如多年前那樣的小女孩模樣,她伸手撫上念珠的臉,上挑的眼尾裏卻有著悲戚。


    "等我處理好一切,就送你一場機緣。"


    手被念珠握住。


    "貧僧,不需要那場機緣。"


    嬌月笑開了。


    "那我可就什麽都還不起了。"


    那一身鵝黃又慢慢悠悠的飄遠,走進被朝陽找不到的深林裏,走進那一場讓人看不清一切都黑暗裏。


    房內的書本被風翻開,一連串硃砂劃去的名字中,隻餘下一個人——


    【楚降】


    嬌月未得機緣,上不得九天,那她隻有一個辦法了,就是讓那些裝模作樣的東西從上麵滾下來。


    她隱隱覺得,那時候也能見到歸來卻又消失不見的兄長。


    神仙隻會在妖魔霍亂人間的時候出現不是嗎,那些人構陷她的時候可能沒想過,一隻天資愚鈍的蚌殼,真的能夠操縱人間百川。


    此去便是無邊苦海無法迴頭了。


    可她不在乎。


    鵝黃衣裙的少女走到高山之上,從高處俯瞰下方的城鎮,燈火重影,一片歡樂,掛在手腕上的雙環隨著嬌月起舞而響動,城樓上的士兵看見了她,卻也隻當她是個不知所謂的無關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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