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信一世精明,這會兒就在陰溝裏把船翻了,唐伯約開始苦思對策。他反複思忖,猛然想到一個人。此人叫劉長旺,他數年前認識的青年農民,此人長得五大三粗,麵目黎黑,還不到二十歲,靠著他此前的暗中資助和那次從縣城借糧迴來路上,給劉長旺的出謀劃策,這家夥竟然醍醐開竅,敢打敢殺,有勇有謀,剛當上本地最大的保皇派組織“紅旗飄貧下中農戰鬥軍”的頭兒。


    保皇派和造派不同。保皇派政治觀點偏右,主要由農民組成,支持現政府各級領導組織;而造派偏左偏激進,主要由城市裏的工人組成,他們是響應中央文化革命和偉大領袖的號召,造反奪權。在這樣一個農業人口占大多數的地級市,造派雖然鬧得歡,把市委市府及下屬的各級領導全部趕下台,弄得這些往日神氣十足的領導被抓的被抓,鬥批的鬥批,逃到農村的逃到農村潛伏。但論實力,造派不及保皇派的十分之一,數次鬥爭,都是以造派失敗告終。最後“紅旗飄”攻進縣城,從造派手裏奪取了縣政權,縣長又倉惶迴到了縣城,主持工作。主持是主持,卻隻是裝個樣子,手中沒有實權。


    這天恰巧“紅旗飄”的人到玉妃鎮唐家提唐伯約去陪鬥。唐伯約對押他的人說,他有重要敵特軍事情報要向“紅旗飄”戰鬥軍的頭兒,劉長旺劉司令當麵匯報。這些“紅旗戰鬥軍”的隊員,大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平日被幾部看得爛熟的革命戰爭題材的電影熏陶,天真得不得了,聽說有重要情報,心情既緊張又激動,心“砰砰”的,都快要跳出來了。馬上路也不讓唐伯約走了,就在路邊生產隊,找生產隊長,說有重要敵特情報要迴縣裏匯報,著即借人力架架車一輛,壯勞力五名,立即輪流拉這名已經反水的敵特分子到縣城去。生產隊長也急得團團轉,一番雞飛狗跳,吆五喝六之後,人總算找到了。


    架架車在通往縣城的唯一一條碎石馬路上飛奔,駕駕車後麵,竟跟著一大群男女老少,都在傳寶島空投到玉妃鎮的特務被抓了,還有的傳的更邪乎,說是老蔣派他的弟弟潛伏在玉妃鎮收集情報,被英勇的“紅旗飄”戰鬥軍抓住了,聽說要抓到邑都,再坐飛機到北京,由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審問。咂咂!狗日的特務還要坐飛機,真便宜他了!


    越接近縣城,看熱鬧的人越多,阡陌竹林,田間農舍,到處都彌漫著緊張氣氛,到處都能看見人在跑,狗在跳,上萬人跟在架架車後麵飛跑,蔚為壯觀!


    夜色越加深沉,四周影影幢幢,隻聞腳步聲翻滾。竹林和樹叢,在夜色中,黑黝黝的,讓人下意識的感到恐懼,不願接近。


    經過一處古堰,唐伯約忽然想起它不祥的名字——斷頭堰,想起人生沉浮,不由悲從中來。關於它名字的來曆,當地鄉間還有段令人唏噓的故事。


    水到此堰,被一分成兩股。在寂靜的夜色中,可以看見水流動得很緩慢。原來這處堤堰,每年春汛到來,桃花綠水被人用砍來的毛竹攔住。鄉裏的規矩,是上遊的農田先灌溉了,再灌溉下遊的。但這個年頭卻有些特別。


    夜已深,連最遠的燈火都已熄滅。狗吠也越加的遙遠和模糊。未到盛夏,卻烈日當空。老天爺已經大旱了兩個整月。秧田幹得逡了無數橫七豎八的大口子。再不來水,連低窪處僅剩的秧苗也將全部燒死。村落的水井中,淺井已經汲不出水。


    數百裏外的雪山之神憐見農人們,用他長長的臂挽留了一片厚厚的雲,在雪峰之巔下了數日鵝毛大雪,於是水,今天終於盼來了。男人和女人看著燒得枯黃的秧苗,心疼不已,一麵扒開秧田的缺口等著放水,一麵瘋了一樣挑水澆高田的菜地。夜深了,揉著又紅又腫的肩,男人、女人們想必早已在被窩裏唿唿大睡了。


    從玉米地裏鑽出了一行人,貓著腰偷偷摸摸的,手裏拿著鋤頭和鐵耙。為首的背有些躬,像有些年紀了。他帶著三個小夥摸到堤堰附近,躲在一處竹叢中,像暗夜的靈貓,眼中閃著冷光。觀察了獵物許久,然後將手微微一揮,他身旁兩個後生仔從竹林中摸出來,貓著腰拿著鋤頭,匍甫爬到堤堰上,舉起鋤頭,向堤堰裏攔水的毛竹杆挖去,力道很猛,有力劈華山之勢。但五尺高的毛竹堤壩卻紋絲不動。


    “站到,偷水的!”從堤堰另外一邊的玉米地裏也冒出了幾個人影,快速衝上堤堰,他們人手一根扁擔。


    偷水的不理,拚了命地挖水壩。另一個小夥當胸橫握釘耙,護著偷水的。護壩的趕過來,扁擔繞過握釘耙的小夥,橫掃在偷水後生的後背,隻聽得“啪”一聲脆響,肋骨頭斷了。偷水的悶哼一聲,栽進水裏。執釘耙的也發狂了,一耙向護壩的頭上打去。護壩的小夥兒慌亂中一擋,不想手中的扁擔被震飛四、五米遠。鮮血若泉一般從頭上噴湧出,他也慢慢倒進河中,血水翻滾。


    玉米地裏突然傳來一個少女淒厲的哭聲,她跌跌撞撞跑出來,瞪著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的情人竟死了。她痛哭著把自己的情人攬入懷中。


    火把全部點燃了,照亮了堤壩上所有人的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誰都沒有睡。每個人臉上,都寫滿悲壯!


    這少女叫啥名字現在已不可考,隻知她情郎死後,她就神智不清了。一晚到亮都在自己房裏哭哭笑笑的。父母打開房門,看見她赤身坐在床上,抱著個枕頭,又親又笑又啼,身上滿是被抓傷的痕跡。從雲霧山裏請來的一位巫師,下陰做完法事,說她和鬼交,不治將生鬼胎,需在她情人死的古堰上,刻一尊兇神鎮壓才好,不然,那裏將成養屍之地。


    這兩個爭水而死的男人,就被埋在了古堰上。不立墳頭,因為是怕走夜路的人害怕。但表麵上的墳沒有了,心中的墳卻埋下了。以至百十年後,夜過古堰的人,仍很驚悚,汗毛直豎。搭在古堰上,條石做成的橋,被雕鑿成了石人狀。隻是石人的頭卻被斷掉,荒湮無蹤。老輩人說,這石人是一次大旱,堰底水潭枯了,在那裏發現的。而千人踏、萬人踩的石人胸前,深深地刻著幾個文字,歲月磨滅,仍清晰可見。那字是:天大旱,不偷水;壩三尺,不逾矩。違者有如此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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