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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宋掌櫃,將這拿著。”


    鬼差一行,都是黑夜中行跡,若是碰上白日有人失了生魂,如此也不能夠讓鬼魂在那凡間飄蕩。


    針對此狀況,他們除了那引路蠱,還有這遮蔽天日的罩衣。踏出那桃止山口後,那充斥著浩然之氣的人間撲麵而來。


    他宋年避舍不及。


    人間初秋,芳菲已近,落英繽紛,那場景遂不及那春暖三月,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是人間。


    他宋年來過。


    年歲久遠,迴想起來,都要費上好久的時間。


    宋年記得那時,此地不似如此模樣。


    果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人間也是不同的。


    比之那時候的餓殍遍野,自然是如今來的繁榮昌盛些。


    可無人不是踏著那條孤寂之路,浴血而來。


    誰,都不例外。


    世間萬物法則不過如此。


    他記得那個孩子,衣衫襤褸,卻是可以看出那母親是盡了一切力量將他打理的整整齊齊。


    他當日來這凡間,隻因失了一物,便同別人一起來找。


    僅僅是好奇,他便自在那家徒四壁的房屋前駐足一會兒。


    屋裏是一母一子。


    “我兒,你把我這簪子拿去當了吧。”


    身體孱弱不堪,不經風霜雨雪,隻能躺臥病榻將身家性命都交於不可琢磨的命運了。


    可麵前的孩子不可如此。無論如何,都要讓他活下去,他可是自己骨血啊。


    如若我不是他生身之母,該有多好。


    如若……


    可世間終究沒有迴頭路。


    “母親,那是父親大人送你的,兒子要不得……”


    那母親卻是搖頭,罷了罷了,你終究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長大。


    看著手中的玉簪,想著昔日那人猶言在耳的誓言。此物卻為重要之物,可如今她們身處朝不保夕的窘境之中,而那所謂穩固的萬裏江山怕是也如風雨飄搖中的破帆。如此境地,自顧不暇,他如何會記得那府中的小小歌姬呢。


    此簪亦不過一死物罷了。


    更何況,紛繁亂世中,人心試探不得。


    唯依靠己身。


    “吾兒,今日若是無結果,”看著躺在手心中溫暖細膩的玉簪,“明日……你便把它當了吧。”


    如若靠山山移,那麽唯有自己毅力成山。


    雖身為一介女流之輩,亦不懼之!


    “……是。”


    小小孩童,眉眼低垂的從家徒四壁的房內退了出來。


    他恨他太過弱小,才會讓人欺淩至此。


    如果有朝一日……


    如果有朝一日……


    如果……


    無形中滿天的暴虐之氣肆意流竄在亂世烽火中。卻是也讓宋年知道自己所尋到底為何人。


    是他了。


    宋年與那破屋拐角之處佇立。奈何孩童走的太快,風言已消失與晴空萬裏中。


    朝代不平,好在天氣不差。


    既在他身,宋年自然是要尾隨前行。


    天氣不差時,外出之人亦是不在少數。稚子最是貪玩,不知人間疾苦,自是不會辜負這大好春光,三三兩兩,結伴同行。


    看在眼裏,自是羨慕的緊。


    而人之所以豔羨他人,隻因求而不得。不求與人同行,隻望遠遠的觀上一眼。


    奈何世間容不得弱者。


    見之,定是要抽皮剝筋一番方解心頭之恨。


    “快看快看,那個遺腹子的賤種又來此處了……”


    “母親曾說村裏近來的瘟疫就是他們引來的!”


    “這裏不歡迎你!快滾!”


    “肮髒的遺生子,滾的遠遠的!”


    世間聖人雲:蓬頭稚子最是年幼純良,竟也這般兇惡如狼犬。


    不知何人嘲笑他,朝他丟了塊石頭,而後紛至遝來的石頭如雨而下。狠狠的打在那孩子身上,頭上有血滲了出來,滿手的泥土與傷口,一處尚未愈合一處又添新傷。


    處處流露出的淒慘。


    可並未屈服。


    那雙黝黑的眼睛裏麵盛得滿滿的殺意。


    就是這僵硬著身體的堅持,竟讓那群孩童退了。


    亦或是,他們倦了。


    唯剩他一人在風中雙目眥裂,瑟瑟發抖。


    單薄的很。


    宋年養過孩子。


    孩子都是嬌弱、惹人憐惜的。


    可他不同,帶著大人都少有的強悍。宋年很感興趣,便從角落裏走了出來。


    “他們已走,你還留此作甚?”


    突然的聲響讓僵持的孩童瞬間跌落塵埃。


    身形顫抖的望向那逆光而立之人。


    “你……是誰?”


    這詰問倒是帶著真真切切的懼意。


    “你不怕他們?”


    “不怕。”


    “為何如此?”


    即是不怕,拚搏就是了。


    “……”


    稚子無言,跌坐塵埃,如此模樣,怕是剛剛他算錯了對象。


    此番,又是無用之功。


    “我不夠強,”


    怯生生輕牽著衣角,阻止他離開。


    “不夠強,變強就是了。”


    這稚子也並非一無是處。


    譬如眼前這雙眼眸,黝黑晶亮,倒是漂亮的緊。


    嗯,不難看。


    這驕陽裏,他眼中的此人,長衣水袖,發髻高束,皎如寒月。


    即便如此,他也止不住的想要靠近。


    “不要走……”


    雖是盈盈之語,可終究被傳入宋年耳中。


    “為何?”


    為何?那孩子竟也不知道為何。


    隻知留他。


    “不要走!”


    不待他迴他,急急的補上一言。


    “我會變得強大……”


    “所以?”


    “所以不要走。”


    低沉耳語之言,再傳不到他人之耳。


    求你……


    宋年差異與明明隻是第一次的相見,這倔強孩子倒是同他投緣。見他將哭欲哭,卻又下意識克製自己,不知觸動宋年哪裏,他竟是真的停下腳步。


    “既是如此,那就努力變得強大,或許有一天,會來尋你。”


    這些言語也算他宋年的許諾,若是無意外的話,他定會記得同這小家夥的約定。


    強大嗎?強大他就會迴來?


    他果然不是凡人。


    隻不過五日,父親派人接迴自己。


    原來他不是遺腹子。


    他是世上最為尊貴的所在。


    可這尊貴在他十歲之前竟是不得不掩蓋的存在。這掩飾讓他忍受了諸多屈辱,如今突然而至的這無比尊貴的存在除了讓他衣食無憂以外,還剝奪了他唯一的親近之人。


    母親變得他不認識了。


    不再對他噓寒問暖,不再寵辱不驚,為了更親近父親,她私下裏害死了父親的寵姬。


    看著越來越陌生的母親,他越來越不認識她了。


    談何親近。


    踏入宮門的那一刻,他就拋棄了所有的一切。


    包括名字。


    與過去再無半點關係。


    如今迴頭,記憶裏隻有那一麵之緣,卻讓他記憶深刻之人。


    那是他對過往唯一的記憶,這所有拴在萍水相逢的一眼,何其岌岌可危?比之如今錦衣玉食,有何其的彌足珍貴。


    這是他僅剩的迴憶。


    未來,他會變強,強大到同他約定的人願意迴來。


    十三歲時,他如願成了這個國家的王。


    可是你還沒有迴來。


    於是他大刀闊斧,大興土木的討伐諸國,看著疆域不斷的擴大。


    最終六國皆是囊中之物。


    他封了自己為帝聖。


    他是一介凡人,自欺欺人的想要與他近些。


    可他還是沒有來……


    但是,如若他不來的話,他可能再也等不到了……


    他會老,會死。


    他也曾經妄想長生不老,可終究是妄想罷了。


    他知道那些人唯恐丟了性命才給他那須臾飄渺的希望罷了。


    他,還是到了終老的一天。


    躺於榻上,半分動彈不得。


    如此孱弱,他怕是更不可能到了吧……


    “我隻不過走了月餘,你竟成了這般模樣了。”


    宋年記得自己沒忘。


    可迴來時,卻是另一番景象。


    看著榻上氣息奄奄之人,終身的富貴逼人。再不見那衣衫襤褸,也無那時澄澈堅毅的目光。灼灼其華到消失殆盡,不過月餘罷了。


    果真,時光最是無情。


    “你來了……”


    這些年來,一步一步的走下來。


    一直都隻是他一個人。


    一直一直……


    都是……


    他再無父母、兄弟、朋友。這些他渴望的一切,他都從未得到過。


    他竟是不如最初的時候。


    那樣幸福。


    “你要走了。”


    宋年瞧他氣息奄奄,大限已到,左不過一時三刻便會魂歸冥府。


    “你可還想迴去?”


    這地離王都甚遠,他浩浩湯湯的遠行至此,妄圖逃脫天命,可天命這種,誰人都奈何不了。


    逆天命總要付出代價。


    “不必了……”


    “那地沒我……相見的人……”


    我想見的人已在麵前。


    “世人皆是如此。”


    孤身隻影,獨自赴死。


    他雖一人在此,終究不比芸芸眾生更淒苦,自然也算不上幸福。


    “我知曉……”


    雖知曉可依舊奢求,世人亦皆是如此。


    “你來,是因為我……足夠強嗎?”


    雖世人皆言自己殘暴不仁,不可信。


    可他想要他的認可。


    哪怕隻有一人亦可。


    “嗯。”


    宋年未曾騙他,之所以如此準確無誤尋到此處,與他那周身的氣息不無關係。


    宋年看著那手裏被他臨死之前塞入的一塊玉石,這便是宋年所尋之物,雖說到死他都未曾想到,或許用著這塊玉石,他便能早些時日見到他那記憶當中最為重要的。


    可終究已成空。


    “走罷。”


    這裏留下不過一具屍身罷了。


    三日後,舉天下而殤。


    可惜,他看不到了。


    這地方如今麵目,那時同他前來的,亦是看不到了。兜兜轉轉,坎坎坷坷,未曾想故地重遊,隻餘他宋年一個。


    “宋掌櫃,怎麽了?”


    從降落這人間後,範無赦見著宋年不發一言。唯恐他們兄弟,強人所難,生生辦壞了事情。


    “無事,大人莫要擔心小生。”


    “宋掌櫃,這一會兒我同必安前去查看查看,你便在那客棧裏歇息歇息。”


    這罩衣,護著他們形同凡人,可終究第一次用,不習慣也是有的。


    他們此行是莽撞了。


    “多謝大人。”


    這時間,他宋年不休息。


    去訪友。


    看看那個心心念念惦記著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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