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約押的上位之路令人頗為不齒,但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要在一對一交鋒中戰勝對方並不是什麽容易的事,而且他在這場內戰中的地位比約押更高,用自己去消耗對方並不值得。


    他聽見亞希多弗的吼聲:「新王萬歲!」


    其他人高聲應和,兩邊的軍隊同時沖向對方,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彼此撕咬,兵器撞擊時的鏗鏘聲綿延不絕,鳥群四散而逃,投下的黑影好似散開的瘴氣。幾支箭矢從押沙龍的頭頂掠過,發出篤篤兩下金屬撞擊木盾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慘叫,血的氣味在空氣中瀰漫。


    一個人撞到了他的盾上,魯莽的行為——然後押沙龍才意識到那個人已經死了,當他下意識地將對方甩到地上時,對方的頭盔掉了下來,一個年輕人,也許才十七?或者十八?無論如何,他已經沒了唿吸,被不知道是敵人還是同伴的人用腳踩過,鮮血融進泥土裏,地麵變得潮濕而泥濘。


    這場景令押沙龍迴想起了那個夢,一絲絕望在胸口升起,但又被他強行按了下去。


    他擋開了一支箭,用長矛刺穿了一個穿著鑲釘皮甲的敵人,擁王軍多著輕裝,防禦力很差,但行動靈活,他的部下則大多穿著鏈甲,這為他們抵擋了不少突刺和箭矢,但鏈甲很沉不便於活動,而且消耗體力,周圍人的此起彼伏的喘息聲幾乎蓋過了受傷士兵的哀嚎和呻/吟。


    突然,押沙龍感覺後背一沉,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沿著盔甲的縫隙浸濕了裏衣。


    他迴過頭——是安陀提亞,亞希多弗的侍從,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缺了一顆門牙,但笑起來朝氣勃勃,軍隊裏沒人不喜歡他,然而現在那張連被劈成了兩半,他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他,喉嚨上的裂口發出窸窸窣窣的氣流聲,直到他的身體滑落,倒在血泊裏,一動不動了,聲音停止了,他還是看著他。


    押沙龍抬起頭,目光與站在不遠處的約押正麵交匯,對方手上的戰斧正淌著血,木盾上擁王軍的金色塗漆已經被/幹涸的血跡淹沒。


    他是來找自己的——押沙龍莫名知道,他知道對方渴望他的性命,就像他此刻也渴望著他的性命一樣。他們之中必然要有一個死在這裏,這一天,在這裏,此時此刻……他橫過長矛,以尖刃對尖刃,以血對血,他聽見周圍的樹枝被狂風吹得簌簌作響,好似這片森林的啜泣。


    約押沖了過來,戰斧在空中的軌跡猶如一道銀色閃電,在他打算用盾牌抵擋住這一擊時,一支箭矢毫無預兆地從背後刺入,他感覺手臂痙攣了一下,左手的盾被約押的木盾撞到一邊,斧頭砍進他的肩膀,他幾乎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音,肌肉因疼痛而糾結在一起,他和約押的臉上都濺上了他的血。


    押沙龍吃力地揮開對方的手,將長矛刺進對方的腰腹。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矛的長度對他揮舞它造成了一點阻礙,但是鮮血潤滑了矛柄,他仍由它在掌中下滑,矛尖深深地刺入皮膚,矛柄轉動,攪動著內髒,他聽見約押沉悶的喘息,知道自己也給對方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就在此時,更多疼痛在他的背後炸開——又有幾支箭紮進了他的後背,他幾乎按捺不住悶哼,箭頭冰冷的感覺侵襲了五髒六腑,痛苦在身體裏蔓延。


    怎麽迴事?前方的部隊呢?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看見半個人的身體斜躺在灌木叢裏,那個人也睜著眼睛,和安陀提亞一樣死死盯著他看,好像生前驚愕的情緒仍殘留在這具已經死去的身體上……那是亞希多弗。


    疼痛到達某種極限後,身體似乎漸漸麻木了——不僅僅是傷痛和失血過多,也許還有毒素,不知道是箭矢還是約押的戰斧——滾燙的鮮血黏在皮膚上時變得黏膩而冰涼,視野裏約押的頭盔出現了重影,白光越來越白,黑暗越來越黑。


    有那麽一會兒,押沙龍幾乎感覺不到自己……但是不行,不能停下來……如果他這時候停下來,一切就都完了……


    他竭盡全力推開了約押,將長矛投擲出去,穿透了不遠處一個弓兵的腦袋,當長矛脫手而出的時候,押沙龍忽然感受到了一種空虛,比創傷帶來的痛苦更深地侵蝕著他,好像與某個重要之人的聯繫被切斷了。


    然而,現實沒有留給他太多傷春感秋的時間。發現左手根本使不上力後,他幹脆卸掉了盾牌,抽出腰間的匕首,割開了一個想要偷襲他的士兵的喉嚨——後者噴濺的鮮血親吻著他的臉龐,終於讓他感受到一絲暖意——然後隨手從腳下的屍體上拔出一把長刀,再度正麵迎上了約押的視線。


    他的身體越來越沉,皮膚下流淌著的變成了鉛水……但是還不能停下,記得嗎?押沙龍,你身上背負著比死亡更沉重的東西,你得贏下來……想想塔瑪,想想猊下,押沙龍……你要殺了他,為了她們,殺了他……


    他沉住唿吸,謹慎觀察著約押的步伐,劍柄依然濕滑,讓他難以握緊,但是隻要一擊……真正致命的攻擊隻需要一擊……


    忽然,約押的腳步停住了。押沙龍遲了好一會兒,沿著約押的視線向下看去,發現一截紅色的劍鋒從胸口穿出,像鑰匙一樣擰了擰。


    劍是從背後刺進來的,但那裏到處都是被箭矢穿透的傷口,押沙龍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個。


    奇異的是,他沒有體會到任何疼痛,他能感覺到骨骼斷裂的聲音,感覺肺腑在刀鋒的攪動下支離破碎,卻唯獨沒有感覺到痛,隻有冰冷和空虛在身體裏擴散,讓他想起了那把脫手的長矛——當時他也有類似的感覺,一種與重要的東西斷開了聯繫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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