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露出欣慰笑容,“我兒現在也是讀書人了,恩公知道,定會高興。”


    少年心頭暗忖:“若不是答應要聽娘親和洪哥哥的話,我才懶得讀,讀來讀去,都是君子吃虧,小人得了便宜。”


    不過嘴裏卻應承,“娘親放心,我說過聽你們的話,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少年正是王乜,女子自然是他娘親翠翠。


    這母子得了洪浩的慷慨相助,在符陽城的小院裏安頓了下來。


    翠翠的腿疾在經過名醫的診治後,竟然奇跡般地好轉,雖然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快行奔走,但日常的慢走已經不成問題,比起遇見洪浩蘇巧二人之時,已經好上許多。王乜也進入了城中最好的學館讀書,隻可惜,的確不是讀書種子,這卻沒個奈何。


    洪浩當日留下五千兩,嘴上說管他母子二人幾年衣食無憂,原是客套之話。本意卻是憐他母子二人艱難,要保全他母子二人一生一世。


    其實王乜走上修仙一途,說來說去,還是和洪浩相關。


    洪浩是老天爺追著喂飯之人,處處機緣造化。當日他們路過村口大榕樹時,王乜說那千年大榕樹,樹身中有一把鐵劍,便是鐵劍村的由來。


    雖是古老傳說,卻也是事實。


    那鐵劍便是山穀猥瑣老頭所使最後一把有形實劍,當日路過之時,突然開悟。便隨手一拋,插入樹身之中,原是想著隨緣流轉,贈與有緣之人。


    但村中皆是凡人,以為神跡,並無人敢去取得。不過久而久之,卻也流傳開來,慢慢被叫做了鐵劍村。


    等到大樹生長,慢慢把鐵劍包裹其中,山村百姓生生不息,代代更替,便終於成了傳說。


    洪浩他們當日在大樹前停留,其實水月本是有所反應,但彼時洪浩功法尚淺,水月也未在肴山飽食靈氣,靈性還不盈足,竟然就錯過了。


    當然,他沒有感應到,猥瑣老頭卻是被樹中鐵劍牽引而動,暗中把這一切看得清楚明白。


    當日洪浩道:“這棵樹至少千年,長到現在多不容易。就算裏麵有鐵劍,總不能為了證實便把這棵樹毀了吧?何況聽王乜講也隻是傳說,未必是真。”


    蘇巧笑道:“萬一是不輸水月的絕世神器呢?”


    洪浩正色道:“神器更是隨緣流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水月便是如此。此樹不該受此無妄之災。”


    那猥瑣老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對洪浩心性,大是稱讚。


    然後瞧見小王乜,差點驚叫,這小娃子天生賤坯,哦不,天生劍坯,得虧由此遇見,妙哉美哉!


    猥瑣老人,名華陽真人,當世第一劍仙。


    樹中鐵劍,名福地,遠古神兵第二。


    ……


    水月山莊。


    唐綰正欲出門去與二女交心,卻不料紅糖進來。


    “爹爹,外麵有個人要找你,說與你是故交,卻又不肯進來,要你出去說話。”


    洪浩聽來驚奇,這水月山莊,人跡罕至,他這一路雖然交遊廣闊,原是結識了不少人物,但能尋到此處的,細細想來卻沒有幾人。


    當下便道:“紅糖,此人你可認識?有沒有先問一句?”


    紅糖道:“我認識……也不認識,他說有話隻對你講,我也不好多問。”


    洪浩道:“那卻奇怪……我去瞧瞧怎麽迴事。”


    大娘擔心道:“你現在功法低微,要小心些,既是故交,為何不肯進莊說話?”


    洪浩笑道:“師父,若是壞人,紅糖豈會如此乖巧傳話,你們不必驚慌,我去看看便知。”


    大家聽來確是此理,既然是不肯進莊說話,那可能此話不足為外人道也。


    洪浩出了山莊大門,卻見一身影在廣場外側邊緣踱步徘徊,低頭沉思,看不分明。


    他心中也十分好奇,此人到底是誰?


    再走幾步,才終於看清,一身襤褸衣衫,滿臉虯髯,竟然是之前夜宿小廟時偶遇的種夔大哥。


    當下心中驚喜,快步上前,親熱叫道:“種夔大哥,不曾想竟是你,哎呀呀,走,進屋說話。”


    種夔聽到唿喚,抬頭望向洪浩,上下打量一番,擠出一個笑容,“洪兄弟,幾年不見,咱家看你果然沉穩了許多。”


    他們初見之時,洪浩才十六,原本還有一些青澀未脫,這出去遊曆幾年,經過太多人和事,的確是成長了。


    洪浩記得種夔的恩德,他彼時初出茅廬,對著一個鬼書生束手無策,現在看來當真是貽笑大方。但當時卻是種夔出手相救不假。且為水月山莊布了陣法,才讓唐綰白日亦可正常活動。


    這些情義之為,洪浩一直銘記於心,想要報答。隻是後來山高水闊,再無相見,一直引為憾事。


    洪浩欣喜道:“種夔大哥,小弟思念大哥已久,今日來了,怎麽也要容我好生招待一迴,聊表心頭感激……莫要站著,走走走,進屋說話。”


    說罷親熱上前,一拉種夔胳膊,便要拉種夔進莊。


    卻不料種夔露出一些尷尬為難之色,“洪兄弟,我常年與鬼交道,一身鬼裏鬼氣,不甚吉利,就在此說話便是。”


    洪浩不以為意:“大哥這話說得見外,我和拙荊,受你恩惠甚大,若不好好感謝一番,實在是心中不安。再講,你又不是不知我拙荊,本就……還理會那些作甚。”


    種夔看著洪浩滿臉堆笑,一腔真誠,如電神目不由得閃過一絲痛苦難過之色。


    他抓住洪浩之手,輕輕推迴,長歎一聲,“洪兄弟,咱家……咱家今日正為弟妹而來……”


    洪浩這才注意到種夔神色間的不對,想到他的身份,再一想唐綰,一股不祥的預感立刻籠罩全身。頓時便說話都不利索。“大哥……找唐綰,找她有何事?”


    種夔欲言又止,似乎在想如何說話,才能減輕這話中沉甸甸的分量。


    最後一跺腳,“哎,咱家是個粗人,也說不來那些文縐縐的話……洪兄弟,你也知弟妹是冤魂所凝,一口怨氣不散,才有她今日……現在,現在已然查清,她仇家已全部消亡,她已無怨……該當……該當……”


    洪浩一雙淚眼,絕望瞪著種夔,瞪得種夔心中不忍,半天說不出後話。


    其實洪浩自己心中早已猜出大半,隻是不願意死心。如溺水將死之人,還想抓一根稻草活命,沒抓住時想抓住,真的抓住了,更加絕望!


    難怪種夔大哥不肯進屋說話,這話實在太過沉重傷人,並不會聽的人多了,就可以分擔減輕。


    終於,種夔還是艱難說出:“該當前去黃泉,按部就班,進入輪迴,投胎轉世。”


    雖然心中早已知曉,但等種夔真的說出來,洪浩隻覺晴天霹靂,直直劈中腦袋,在他腦子裏炸開。


    洪浩木然,隻是不停嘀咕:“不會,不會,不會……”


    突然大聲道:“她的仇家不是離火宗嗎?這離火宗不是還在?怎麽就全部消亡了?”


    種夔歎道:“離火宗隻有顧於修參與,他便是最後一個活著的仇人,前些日子已被你師父打殺,你還未知?”


    洪浩呆若木雞。


    種夔看得心中不忍,隻得勸慰:“洪兄弟,咱家也知你夫妻恩愛,舍不得分開……不過輪迴轉世,重新做人,對弟妹來講是最好的歸宿……你應該替她高興才是。”


    洪浩猛然抬頭,“種夔大哥,你告訴我,若不去投胎會怎樣?”


    他此刻想著,若是那黑白無常,牛頭馬麵要前來拘拿唐綰,他便讓紅糖將他們打迴去。紅糖是朱雀,自然是打得過那些牛鬼蛇神。


    種夔似乎知他心意,長長歎息一聲:“洪兄弟,若隻是地府之事,咱家自然替你周旋一番。隻是天道輪迴,乃是天地宇宙間的至高法則,弟妹若不去地府投胎轉世,時間一到,法則無情……弟妹便煙消雲散,再無痕跡。”


    此話一出,洪浩隻覺一隻無形大手一把摘走他的心髒,立刻空落無依。


    種夔也不再言語,隻等洪浩自己硬生生受下這無可奈何。


    過了一盞茶時,洪浩才緩緩開口,“種夔大哥,唐綰還有多少時間?”


    種夔的聲音沉重,“咱家看得仔細,還有一個月時間。”


    這一句話,如同一把利刃,將洪浩的心割得粉碎。他的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微微搖晃,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他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不舍,他無法接受,僅僅一個月後,他就要永遠失去唐綰。


    種夔看著洪浩,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同情,他知道這種痛苦,但也知道,這是無法改變的命運。他輕聲道:“洪兄弟,你是個好漢子,弟妹能遇見你,也是她的福氣。但天道輪迴,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


    洪浩木然點頭,忍住悲傷:“多謝種夔大哥專程前來相告,既然……已成定局,無可改變……我們夫妻二人受你恩惠實多,還是請大哥進去坐坐,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種夔搖頭道:“我就不進去了,給洪兄弟帶這種消息來,咱家也不痛快。但若不來,又怕洪兄弟沒個準備,到時更加難捱……時間珍貴,你我無需虛禮,你趕緊迴去多陪陪弟妹。”


    洪浩點頭,突然撲通跪下:“既然如此,我也不強留大哥,就由我代替我夫妻二人,給大哥磕頭謝恩。”


    說罷也不等種夔反應,便連磕三個頭。


    種夔趕緊扶他起來,“哎——你我兄弟不需如此,趕緊迴去。我也再去打聽打聽,若有其他法子能保全弟妹,一定前來相告。”


    洪浩知道這多半是寬慰的話語,不過還是感激點頭。


    種夔也不再多說,拍拍洪浩肩膀,一閃消失。


    洪浩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和無助,更痛苦的是,他現在不能讓大家看出自己的痛苦。他需要收拾心情,強顏歡笑,至少在唐綰麵前,他要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等到自己覺得情緒已然平複,大家看不出端倪,才轉身走進了山莊。


    他的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上。他要麵對的,不僅僅是唐綰的離去,還有離去後那無盡的孤獨和思念。


    迴到莊內,卻見大家都望向他,顯然是想知道為什麽故人好友不肯進莊說話。


    洪浩笑笑道:“確是故人,他來找我借些銀兩,人多卻不好意思開口,故而隻在門外等候。”


    大娘笑道:“莫不是阿發?思來想去隻有他,愛借銀子去攢功德……”


    蘇巧道:“定然不是,若是他卻不會不好意思,哪次借銀子不是理直氣壯?”


    洪浩隻得故作輕鬆道:“是我另外的相熟之人,他要顏麵,我自然替他遮掩,總是小事一樁,大家莫要驚奇。”


    如此也就搪塞了過去。


    隻不過這麽一攪,天色已晚,唐綰去找二女說合之事也就擱置了。


    晚上,洪浩和唐綰迴到了房間。房間裏點著淡淡的燈火,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唐綰坐在梳妝台前,慢慢地卸下頭上的發簪。她的動作很慢,每一個動作都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溫柔和寧靜。


    洪浩坐在床邊,看著唐綰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衝過去抱住她,告訴她自己有多麽害怕失去她。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他不想唐綰擔心害怕。


    其實,夫妻幾年,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太多。他新婚燕爾,便被大娘逼著勞燕分飛,要他出去遊曆感悟。當然這不能怪大娘,說來總是為他好,唐綰自己也支持鼓勵的態度。


    因為那個時候,都覺得來日方長,未來還有許許多多的美好日子在等待。有大把時光耳鬢廝磨,琴瑟和諧,雙棲雙飛,相濡以沫。


    隻是蓮花清漏,相催甚急,所有的美好憧憬戛然而止,他們,隻剩下短短的三十天。


    就在這時,唐綰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但卻清晰地傳到了洪浩的耳朵裏。“相公,我有事要和你說。”


    洪浩的心猛地一跳,他不知道唐綰要說什麽,但他有一種預感,唐綰要說的事情,和他心中所想的有關。


    不料唐綰開口卻道:“瑤光姐姐天真爛漫,質樸善良,由她教育夭夭,安排山莊起居當是極好。秋靈妹子嫵媚妖嬈,熱情真摯,由她給相公生兒育女,子孫兼有火神族和鳳凰族的血脈,定是非凡。”


    “不過她二人和暮雲姐姐比起來,好像又差了一點點,說來還是暮雲姐姐和相公最是相宜。”


    洪浩此刻哪還有心情想這些花紅柳綠,齊人之福。


    隻是柔聲道:“娘子,莫說那些,我隻覺你最好!”


    唐綰幽幽道:“我再好,也不能陪相公你幾日了,不給相公安排好,我怎能放心。”


    洪浩驚愕,口吃道:“娘子……娘子何出此言啊?”


    唐綰轉過身,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相公,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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