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五感敏銳,立即迴望過去,見戚少商不知對季卷說些什麽,得她頗心虛頗羞赧的笑。


    從未見過的微笑。


    蘇夢枕說到一半的話忽收住了。向孔疑惑對他投來視線,他隻偏開視線,作勢咳嗽,竭力要壓下心中突發的覺悟。


    難道他竟蠢到假戲真做?


    向孔關切問:「不是說有名醫調理,公子怎麽還是這般要咳?」


    向孔久居邊關,不知曉中原武林流言,是如今唯一不會以好奇眼神打量他與季卷的人。正因如此,此時說的無心之言反更令蘇夢枕閉目,他閉一閉目,為近來心浮氣躁找到更合適的理由,嘴上也不掩飾道:「或有心疾。」


    向孔神色更為關切,他卻已不想多言,結束了話題,主動往季卷身邊走。


    他隻走了幾步,便聽息紅淚麵色古怪,向季卷詢問:「戚少商是不是追求你了?」


    而她竟答:「我在考慮。」


    蘇夢枕由此便失語了。


    他大可以繼續自欺欺人,將自己直落的心髒解釋做替楊無邪可惜——他卻不是掩住耳朵裝作世界失聲的人。


    或者他已掩耳盜鈴太久。那並不是他遲鈍,早在年前會麵時他深刻誤會過一次,話說開後他已決心不再以男女情愛解釋他與季卷的關係,每一迴生出異樣,他都以盟友之情概莫如是搪塞自己,搪塞久了,唯餘自己堅信不疑。


    但天底下不會有盟友為她表現出意動而焦躁。也不會有盟友為她羞澀笑容心髒停擺。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此皆常情,落在他身上時卻依舊值得心神皆亂。他讀遍經史子集,常以古鑒今,世情波折早已過眼,親身體味其中酸苦,又與從紙上讀時情緒不同。


    他試圖用理性馴服情緒。季卷聰明,心善,長相漂亮,與她接觸一多,為之心神搖晃,也是合理。一點遐思,遇不逢時,錯生在她心有所屬之時,及時掐滅便罷。


    他尚來不及總結,也來不及為自己新添的情愫規劃去處,已隨她追上孟有威,從孟有威口中拚湊出季卷身上傷口的由來。


    那瞬間無從安放的情愫擴大,填滿思緒每個角落,將任何理性擠出,化成滿腔憤怒,滿腔憐惜,以及幸虧咳嗽才阻止攬住她肩頭的衝動。


    他過去覺得季卷可敬,後來覺得她相當可愛,在她躬下身的這一刻,居然又覺得她可憐。她楚楚可憐,惹他想擁住,想安慰,想把她護在懷中,想替她承受所有痛苦。這一刻他徹底忘了她是野心勃勃的青田幫少幫主,也忘記以她心誌之堅,即使發泄時也不需要任何人憐憫。她展現一丁點脆弱,他已想捧出心髒。


    這根本不是知慕少艾,也不是隨時可抹煞的心動。或許上溯至他誤解那日就已埋下伏因,深究她或會心悅於他的緣由最終卻使他輕易說服自己,在此之上,才會為避免誤會寫信澄清婚約,才會為沒護住她暗生惱恨。


    他震怵地想:原來如此。


    原來我愛她。


    為愛的人送死,又有什麽值得猶豫?


    蘇夢枕將她護到懷裏時甚至連思考都沒有。季卷在他臂彎中驚聲尖叫,他居然有些高興,認清內心後越發不平息的情緒竟像得到慰安一樣,稍稍平復。


    她在看著他。


    她甚至寸步沒有離開過他。從高熱中朦朧轉醒時蘇夢枕第一眼就已看到季卷,一隻手貼在他心髒位置,麵色倉惶,為他的傷受了整晚內心折磨。他下意識地,重傷後不受控製地去想:若是戚少商或楊無邪受傷,她也會惶急成這樣嗎?


    惶急到指尖甚至比他更冰涼。


    她待他與待那兩位的態度截然不同,對戚少商表情百變,不像對著他時總隱忍著什麽地微笑。他知道她展示的是最常見的一副麵具,卻控製不住連虛假的微笑都覺得明媚生輝。


    但即使這麽公事公辦,她也會整個人撲在他身上,被握住了手也不會抗拒,眼中似乎含著淚,低聲告訴他「我沒有走開過」。


    也許……?


    蘇夢枕命不長久,他總是心急。急著發展風雨樓,急著完成父親遺誌,急著實現恢復河山的夢。遇見愛情他一樣心急,隻剛剛確定就已迫不及待要告知季卷,要從她處得一個迴應。他——或許是夢裏的一廂情願,他想賭一個不知把握幾成的概率。


    心浮氣躁。還是太過心浮氣躁。他通常隻會在勝率六成以上時上桌,此時卻想賭一次看不穿勝率的賭局。他明明可以什麽都不說,繼續沉於她前所未有的順服,卻還是開口賭她的迴應。


    參與不公開勝率賭局的結果註定血本無歸。牆裏鞦韆牆外道,他隻是牆外行人,徒被無情惱。或他早有預感,仍是不死心。


    也無妨。要對等、無垢、不增煩憂的愛本就是癡兒幻夢,世上但有所求,皆是自苦。好在他擅於自苦,並能竭力從諸百種痛苦裏品出滋味來。正如他百病纏身,有一日少咳便已覺得幸福,如今掂量心中一點求而不得的愛欲,竟也能得出幾分甜蜜。


    他餘日不多,拿出全部與她磋磨,也不會顯得多深刻。


    那便放任自流。


    第77章 燕京


    連雲寨與幹寧軍剛緊密合作,打了一場幾乎無傷亡的漂亮仗,正該氣氛和睦,此時卻因如何處置戰俘,鬧得頗為僵硬。


    留守鹽場的並非遼國精兵,也隻是些從附近募集的民兵,數量千餘,在人數上已占了劣勢,被他們趁疾風苦雨摸到近前,更是肝膽俱裂,連火器都沒用上就已被他們大破,除去死在戰中,陸續收攏的殘兵還剩一半左右。這一半殘兵,要收編入伍,連雲寨與幹寧軍都看不太上,要養在城中,糧草就顯捉襟見肘,而事關機密,自然不可能選擇放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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