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感情一事上,蘇夢枕自然也做過思考。他擬想中的妻子要聰明,要好看,要善良,要武功不俗。但那是種對虛幻的巫山神女的暢想,神女無臉,他從未想過自己左不過三十餘載的人生裏真的會擁有一位妻子——那位溫婉脆弱的未婚妻,他總有朝一日是要提出退婚的。也不是沒有人向他自薦過枕席,但那種貪圖他權利或武功的示好太功利,與眼下季卷誠懇的麵、閃亮的眼截然不同。


    ——這種話實不該由女子說出來,可季卷說出來,他又覺得合情合理,完全是她會做出的出格事。他甚至理解了她這一路直奔,知道非得是深深衷情之人,才能這樣置外物於不顧。


    隻是,何以傾心?


    他內心自矜自傲,卻也知對季卷而言,他的所有長處並不足令她生情。要說外貌,年少時尚可,如今再提實在妄談。


    蘇夢枕心中一動。若要說他身上真有什麽值得季卷一見之下便傾心的優點……或許是她也知道他是再難尋覓的誌同道合者。


    因為他知道這有多寂寞。在邊關以前,他也與她一般寂寞。


    他心中胡思亂想,就聽她開始長篇大論些緋聞論調。


    ……蘇夢枕實在不想再追憶那一天了。


    他恨不得那天他吐血到昏厥過去,好不用忍耐著從足底蔓延到頭頂的麻意,佯裝無事地送走季卷,迴來還要應付樓中老人的旁敲側擊。


    與他同齡的青年人不太敢當麵與他談這些話題,但總有一些從先父掌權時代留下來的老人,待他是樓主亦是子侄,對子侄私事自然有過問的權利,譬如他向來敬之重之的「一言為定」。


    他麵無表情,咬定與季卷絕無私情,而他一副殘身要盡數送予樓裏,斷不可能與誰——他看一眼「一言為定」的神情,又額外強調這其中也包括雷純——喜結連理。


    「一言為定」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尖銳道:「金風細雨樓是蘇家父子的金風細雨樓。等公子病死後,樓子總要有少主接管。」


    蘇夢枕笑了。即使因短暫誤會,在念及季卷總有些許古怪存乎於心,他依然會為想到這個人而高興。他對「一言為定」篤定道:「有季卷,繼承人一事何須擔心?」


    一言為定的舌頭從嘴巴裏掉了出來。橘皮鶴髮的老人可能誤解了他的意思,用一種疑心是不是跟不上時代的表情瞪視他,重複了一遍:「『絕無私情』?」


    蘇夢枕懶得解釋,蘇夢枕依舊坦蕩。他自認對季卷是人與人之間的欣賞,而非男人對女人的打量。因著這份欣賞,他在年後寫信時居然願意多添閑筆,向季卷坦誠他與雷純那少時婚約的真相。季卷對流言牽涉的雷家小姐意存相當憐惜,他卻對六分半堂並不有任何溫存,作為他的盟友,季卷不必因這隨時會斷絕的脆弱關聯對六分半堂手軟。那一封信寄往江南,他方覺鬆一口氣,知道她若讀過信,便絕不會在雷家手上栽跟頭。


    他時時關注著青田幫與江南,已經相當了解季卷的為人,甚至於,他懷疑,他甚至比青田幫那些常與她接觸的幫眾要更了解她,知道她在笑容之下存著的與他一樣的對時間的焦慮。


    如果時局令她焦慮至此,那實在不必再為了些無意義的道德再給她加負。


    但等易容的季卷陡然護到他身前,連繼續偽裝他們不認識都忘了,蘇夢枕才又在震悚中意識到——他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了解她。


    他甚至不像篤信的那樣了解自己。


    季卷被槍彈的力量擊退倒飛。他應該冷眼旁觀。此處人多眼雜,也許會有別家眼線,他最好繼續裝並不認識這個易容的劫獄者。


    他的理性已研判出此刻最合適的應對。


    然後他伸手把季卷攔到懷中。


    血滲到他的黑衣上,深色衣服看不出汙漬,隻有他自己知道被洇透的衣料緊貼著皮膚,唯有自己聞得出血腥味。


    唯有自己知道舌根苦得像藥物反湧。


    被一個比自己弱小的人護在身後。被一個女人護在身後。無論哪個都是蘇夢枕從未有過的經歷。自記事後他再沒有被護在身後的記憶。紅袖刀什麽阻礙斬不得?京城紛爭都沒把他殺了,區區幾杆火器怎麽可能做到?


    最終是她帶著傷遠走,即使傷成那副模樣,還不忘找他要一柄新劍。


    ……他若能早對季卷的倔強堅持有準備就好了。


    一件事情,早有預料,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猝然,他盡可以大方地在帳上多記一筆留待下迴再還,而不是獨自夜憑欄,遠眺滅了燈的河上畫舫,直到被登樓的樹大夫暴跳關緊窗戶。


    一關窗他就開始劇烈咳嗽,在向樹大夫澄清隻是喉癢後,他又補充:「還是把窗戶打開。」


    樹大夫沒能忤逆他。或說金風細雨樓都無法忤逆他的決定。往大擴到京城,他雖時時被壓著,需仔細考量,千麵對人,但細究起他的方略,卻也從未真的被彈壓,有誌不得疏。


    行事另闢蹊徑,總打亂他全盤籌謀的,二十年來,也隻一人而已。


    他飲盡黑苦又燙的藥汁,開口留正收拾藥箱的樹大夫:「樹大夫。」


    樹大夫問:「公子還有何事?」


    他瞧一眼河上應已滅燈就寢的畫舫,轉念又說:「罷了。」


    樹大夫對他反覆的姿態表達了關懷。蘇夢枕咳嗽又烈,這迴主動關了窗,慢慢道:「本想請你替一個人看看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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