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五穀山三清觀已經月許,不通每日坐在觀門的石階上向山下望,偶爾歎兩聲氣。生活在觀中,不通自得其樂,每日念經悟道。閑暇時與師父一起林中聽風,溪頭垂釣。


    缸裏沒有米時,就背著竹簍去龍虎山,那裏的道士對自己極為的尊敬,都叫自己小師叔。一開始還不習慣,畢竟龍虎山上的道士個個都有大本事,有的腹中經書車來裝,有的禦劍飛天似神仙,還有的八卦術數彈指間。可這些人見到自己,都要行禮叫一聲“小師叔”,不通不明白,自己什麽都不會的一個道士,何德何能做他們的師叔,可別的道士叫,不通也不好意思拒絕,隻能撓著頭,笑著臉去,然後撓著頭,愁著臉迴。迴去問師父:師父您在龍虎山的輩分有多高?


    師父笑著不說話。


    到龍虎山去問,卻無人敢迴答。可憐自己一頭霧水,以為自己占了別人的便宜。


    不通知道自己師父的道號,名叫玄通。玄通,玄通,反過來就是通玄。所以自己的道號就是不通。不通確實不通。


    玄通現如今到底多少歲,問他,他自己也早就忘了。隻是看他如嬰孩一般的身材,枯樹似得皮膚,頭發稀疏猶如秋草,可見年歲怕是過百。


    看到不通又在一人出神,玄通雙手背後,走到不通身邊,就算如此,也比坐著的不同高到哪去。


    “徒兒啊,看什麽呢?”玄通笑著問。


    “在想人。”不通從來不說虛言。


    玄通嗬嗬嗬笑了幾聲:“是個姑娘?”


    “嗯。”


    “年歲幾何,可曾婚配,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啊?”玄通一聽見不通想的是個姑娘,眯成縫的雙眼冒出精光。


    不通歎了一口氣:“不知道。”


    玄通一拍不通的腦袋:“孽障,既然喜歡人家姑娘,為何不去問清楚?難道要等人家姑娘主動告之?”


    不通捂著腦袋,一臉委屈:“我也想啊。可一見到她,雖心有言,卻嘴無語。隻能暗暗著急。”


    “唉,修行不夠啊。”


    “師父,這跟修行有何幹係?”


    玄通一瞪眼:“為師說有幹係,就是有幹係。”


    不通歎了口氣。


    玄通捏著自己垂落至頷下的眉毛:“不是你師父我吹牛,想當年,你師父我弱冠之年,英姿颯爽,一身道袍浮雲袖,身背長劍似神仙。每進一鎮,就有少女傾心,每過一城,便有佳人投懷。當真是風流桃花林,片葉不沾身呐。”


    不通就知道自己的師父要開始吹牛,這種事他在三清觀生活這麽多年,早已習慣。隻要不去打擾,玄通能說上數個時辰,若是論吹牛的本事,玄通定是個中高手。但不通也有應對之策,那就是讓玄通說個盡興,否則,少不了被嘮叨。


    聽著玄通誇誇其談,不通越發想念落晴。他知自己喜歡落晴,卻不知為何喜歡。就是第一眼看到便喜歡,正如書中所說,一見傾心兮,思之如狂。在山上時,沒有見過任何姑娘,他沒想過兒女情長;在山下時,全天下都是姑娘,他也沒有想過兒女情長。可偏偏遇到她,自己動了心。


    可落晴好像喜歡道禪,他沒有任何芥蒂。落晴不怎麽和自己說話,他也不傷感。不通想法很簡單,就是能夠日日看著落晴,別無他念。隻要能見到她,心中便是心安。


    不像現在,自己無心去做其他的事,隻能日日坐在這裏哀歎。


    玄通終於說到盡興,他看著不通,雖然不通現在愁眉不展,他反而笑容更勝:“徒兒啊,你有多喜歡那個姑娘?”


    “師父,我這次下山遊曆,在寺廟中,聽一位老禪師講禪,講到七情六欲中的情欲時,老禪師講了一段《石橋禪》,阿難對佛祖說:我喜歡上一女子。佛祖問阿難:你有多喜歡這女子?阿難說: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隻求她從這橋上走過。阿難對那女子是有多喜歡?他說不清,但一見便鍾情,傾心就一世,經曆千年造化,甘受情劫之苦,隻為匆匆一瞥。”


    “確實是個好故事,佛家有他們的高明之處,咱們老祖師就寫不出來這樣的東西,怪不得現在道觀這麽冷清。”玄通歎氣道。


    不通不管玄通說什麽,他繼續說道:“老禪師說,阿難乃是尊者,是有大智慧的佛陀,‘有情’卻‘無欲’。而凡人‘情’起於心,‘欲’則相伴。其實,這個故事還有另一段,講的是一位女子,便是赤裸裸的凡胎。佛祖答應她化身石橋五百年,可再見心儀男子一麵,女子不滿,卻想撫摸一下他,又化身一棵大樹,雖然男子在她身下乘涼,她撫摸到了男子,可千年消磨掉了她所有熱情,佛祖問她是否還要做那男子的妻子,若是,則還要修煉五百年,女子卻平靜地打斷了佛祖。師父,我要做阿難,不要做那女子。”


    玄通沒有說話,隻是眯著眼,嗬嗬地笑著。


    從山下走來一位道士,從龍虎山而來,名叫鬆照。他挽著褲腳,身後背著一口大缸,看見玄通,半蹲身體,輕輕一躍,便從百餘丈外,跳至玄通麵前。


    “師祖可還安好?”鬆照將身後大缸放在地上,裏麵全是白米。


    “好好。”玄通點點頭。


    “小師叔這幾日可想通了?”鬆照看向不通,不通垂頭喪氣,搖搖頭。鬆照哈哈一笑:“不著急,慢慢想,若是一下就想明白,實則未明白。”


    “嗯,就是得麻煩你來給山上送米送麵。原本這是我活。”


    “小師叔不比自責,這都是小事。不過我聽說一件事。”


    “什麽事?”不通問鬆照。


    “我先把米搬進去。”鬆照一隻手將大缸提起,送進道觀中。然後拍拍手,對著不通說道:“前幾日觀中來了一位武夫,講了些江湖中軼事。其中有一件,就是閻羅殿有一位刺客,在無崖頂上,一人戰五閻羅,殺了四人後,竟跳崖自盡了。”


    “又是那些打打殺殺的,這些人啊,就不知道什麽叫安分。”玄通頗為不屑。


    鬆照繼續說道:“其實啊,這也沒什麽。江湖中這種事太尋常。隻不過那個刺客才金剛境,而那四閻羅,可是貨真價實的三黃庭、一指玄。”


    玄通捏著眉毛,隨即問道:“還有這等奇事,那刺客叫什麽?”


    “十三。”


    鬆照話音剛落,原本無精打采的不通緩緩站起身,看了一眼玄通:“師父,我要練武。”他每走一步,都有氣吞山河之勢。


    當不通走進道觀後。


    鬆照撓撓頭:“師祖,您直接告訴小師叔不就得了?還非要拉我來演戲。”


    “你懂啥,迴你的龍虎山。”玄通擺擺手。


    鬆照嘿嘿一笑,離開了三清觀。


    玄通坐在不通剛才所坐的台階上,低聲說道:“傻徒弟終於開了竅。可是尋常啊,你師弟開了竅,為何你就想不開?帶著我那徒孫迴來陪著為師豈不好?唉,執念執念,若是今日你知那孩子現在的處境,又該要如何自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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