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蘇櫻跟著進門,福身一禮,「兒迴來了。」


    崔琚看見她身後還跟著個清瘦少年,是盧家那個沉默寡言的婢生子盧崇信,末後一個是崔思謙,竇晏平並不在,若是他當真看重蘇櫻,今日難道不該親自送她過來嗎?失望越來越濃,崔瑾頷首:「迴來就好,屋子都收拾好了,你去後麵歇著吧。」


    蘇櫻答應著正要走,盧元禮伸手攔住:「慢著!」


    他擋在身前,一雙眼乜斜著,看向崔琚:「我立刻就要啟程返鄉,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著櫻妹妹,所以想向伯父討個情麵,讓櫻妹妹留下,我們兄妹敘敘舊情,如何?」


    崔琚猶豫了一下。他不想跟他打交道,卻也不想惹他,他雖無官無職丁憂在家,但誰都知道他是王欽的黨羽,況且胡人哪有什麽規矩?一言不合就敢動手,也無謂在這種小事上跟他較真。道:「也好,櫻娘再留一會兒,與你兄長說說話。」


    蘇櫻也隻得留下,見崔思謙在末座相陪,便挨著他坐下,盧元禮便又挨著她坐下,似笑非笑一雙眼:「妹妹要麽跟我說說,竇晏平在忙些什麽,怎麽又見不著人影?」


    蘇櫻猜得到竇晏平的情形,卻不願意深想。


    他正直良善,絕不會用卑劣的手段達到目的;他生性純孝,因為她的緣故不得不與南川郡主對抗,心裏必定愧疚萬分,所以也決不會鬧得激烈,讓南川郡主顏麵盡失。蘇櫻猜他大約會絕食,以自身的苦楚,換得南川郡主心軟憐憫,盡快、盡可能不張揚地解決這件事。


    南川郡主隻有他一個孩子,愛逾珍寶,見他受苦,必然會妥協。當初她就是這麽籌劃的,即便竇晏平沒想到這點,她也會想法子誘導,讓他這麽辦。


    這樣卑劣的,連愛人都要算計的自己。蘇櫻端然坐著:「我們自有安排,大兄不消掛念。」


    「我們?」盧元禮笑容一滯,如今都敢當著他的麵,公然自稱我們了,「妹妹如今,膽子越來越大了。」


    「大母一再催促,族老們也都翹首盼望,大兄還是早些返鄉,盡快安葬父親吧。」蘇櫻淡淡說道。


    盧元禮輕哼一聲。如今她離了盧家攀上崔家,以為他拿她沒了辦法,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慢慢起身:「成,妹妹讓我走,那我就走。」


    看向崔琚,半真半假:「我櫻妹妹就拜託伯父了,我很快就會返來,要是她跑了或者有別的事,我可是不依的。」


    崔琚一陣慍怒,自持身份不肯搭理他,盧元禮提了馬鞭,忽地兜頭向著盧崇信就是一鞭:「還不走?!」


    啪!鞭子連耳帶腮重重抽下,蒼白的皮膚上立時就是一道血痕,盧崇信看著蘇櫻。她依舊保持著先前端坐的姿勢,連眼皮都不曾抬過,她現在,是全然不管他了。「姐姐,」盧崇信啞著嗓子,「我才打聽到一件事,伯母過世前一天,訂了一批上好的畫筆。」


    蘇櫻猛地抬頭,盧崇信慢慢站起身:「我走了,等我查到消息,立刻來告訴姐姐。」


    他一步一迴頭,隻等她來追問,蘇櫻沉默著,在他走出廳堂時淡淡開口:「不必,我自己會查。」


    門外一陣大笑,盧元禮推了把盧崇信:「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踉蹌的腳步聲走得遠了,蘇櫻定定神,起身告退:「舅父,若沒有別的事,兒先告退。」


    崔琚猶豫著:「竇晏平那邊,沒事吧?」


    「遂王殿下疼愛竇郎君,郡主膝下隻有竇郎君,」蘇櫻笑了下,「舅父放心。」


    他們已經起了疑心,因為裴羈的提醒。他是有心,還是無意?


    崔琚掩飾著尷尬,輕咳一聲:「我隨便問問,你去吧。」


    蘇櫻快步走迴房間,砰一聲關上門。


    強撐多時的神經突然繃斷,扶著書案大口喘著氣,眼前發著花,腦子裏嗡嗡直響。


    是不是裴羈?她吻的人。為什麽這麽多年他從不曾有過任何異樣?為什麽今天突然來又突然走,突然提起竇晏平?為什麽他的臉那麽像那晚的人,甚至,有點像竇晏平。


    「娘子怎麽了?」葉兒緊趕慢趕才追上她,慌張著扶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事。」蘇櫻長長吐一口氣。不能再糾纏這件事,於事無補,隻徒增煩惱,她還有許多正事要做,「得查查母親在哪裏訂的畫筆。」


    極力將思緒轉迴盧崇信的話。母親去世前一天訂了畫筆,有心思安排這種事,就是說那時候母親根本沒想去死,那又是為什麽,一夜之間改了主意?「她常去的是東市的汲古閣和平康坊的博文齋,你去那邊問問。」


    葉兒去後,蘇櫻歸置了行李,又將各處細細收拾一遍,忙忙碌碌直到黃昏,再找不出一丁點兒事可以分心,簷前的白梅隨風落著花雨,昨夜幾乎是片刻也不曾睡著,此時獨坐窗下,疲憊恍惚,半夢半醒。


    她又看見了裴羈的書房,隔著緊閉的院門,隱在院外的烏桕樹下。


    那是她在裴家的最後一天,那時崔瑾已然與裴道純反目,隻等簽好和離書便要離開,裴羈總不在家,她很少能見到他,但她不想與裴羈結仇,想在離開之前見一麵說說話彌補一番,給自己留個退路。


    她趁著夜色悄悄來到書房,院門從外麵鎖著,但她總覺得裴羈就在裏麵,於是扒著門縫向裏一望。


    滿院的屍體,未曾幹涸的血跡,裴羈提劍站在階前,素衣潔淨,纖塵不染,如遺世的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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