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城的雨斷斷續續落了有小半年,自開了春到時今六月,似是女兒家的眼淚,時大時小、時停時歇。


    年初又逢連月大雪,人們近乎忘了太陽長什麽形狀是圓是方了。


    曾有傳言說,天不見日,乃已故的廉帝魂魄不安。這話傳至內宮,殷承祿盛怒,於菜市口當眾處斬了一幹造謠人等數十口,慘狀不亞於當日霍氏之亂,霍氏滿門一百二十餘口被冠上“犯上作亂、圖謀不軌”之名一一處斬,血流滿城。每想至此,城中百姓皆惶惶不安,再無人膽敢提及“廉帝”二字。


    墨煜途徑霍家舊宅,掉了漆的大門緊閉,門外髒亂不堪,偶爾幾片落葉被風刮起,驚了棲在梁上的三兩隻烏鴉,撲棱棱拍著翅膀趕著飛離這處地方——這處連乞丐都不敢寄生,被人稱之為“鬼宅”的地方。墨煜不禁搖頭歎惋,霍家何罪之有?


    不過是成者王侯敗者寇,政治上的問題論起來,著實讓人頭疼,誰又說得清個對錯?誰又敢說當今聖上迫害親兄謀權篡位呢?


    可這些又與他一個窮得隻能靠在茶樓酒館說書換些酒錢的酸臭書生又有何幹係?


    墨煜仰頭灌下酒壺中最後兩口酒。“怎麽就沒了?”似是不信,倒著酒壺甩了甩,當真一滴不剩。


    要知道,他離了酒會生不如死的,於是加快了腳程往家趕。


    城郊唯一的一處破落的草屋便是墨煜的家,自成一個世界,與繁華奢靡的天啟城格格不入。偶爾有行路進城的人上門討兩碗水喝,除此,便再無人叨擾。


    離家不過數十步,又落起了雨,雨水“劈劈啪啪”打在蓋在屋頂的油紙上,順勢落到屋簷下的水槽中流向籬笆牆外的菜地裏。


    她就站在簷下,目光滯留在墨煜所在的方向。


    墨煜歪過頭往後看,沒有旁人。


    那麽,她是在看他?


    女子著一身豎領紅衣,長發垂肩,斂了半麵妝容,額上紅梅點點,眉宇間是不易外露的傷愁。


    那是天啟城乃至整個大胤女子競相效仿的紅梅妝,卻不過是東施效顰,以紅梅作額飾而能豔絕天下的女子,唯有昔日廉帝寵妃——穆煙。


    而她,早在半年前便已香消玉殞。


    墨煜提了嗓子衝屋內喊道:“胭脂,怎麽不請客人進屋?”許是天陰,那丫頭懶散了還在睡覺吧。


    行至門外,鞋襪早被雨水打濕,而那紅衣女子分明淋著雨卻絲毫不以為然,更讓墨煜驚奇的是,她渾身並不曾沾上一滴雨水。


    胭脂探出半個腦袋左右瞅了瞅:“先生眼花了不是?何時來的客人?”說著敞了門迎墨煜進去。“我剛剛才溫了酒,瞧著天色不早了,這不,先生就迴來了。”胭脂給墨煜斟上酒,“先生先吃著,鍋裏還燉了肉羹。”


    墨煜透過窗紙的縫隙看向外頭的景象,那女子依舊站在簷下,眉頭深鎖,似有無盡的哀痛要與他訴說。


    “這酒的味道怎麽不對?”


    裏頭忙著看火的胭脂嗔道:“先生嘴刁了不是?這可是先生素日最愛喝的陳家酒莊的酒。”


    墨煜放下杯盞,作一副生氣狀:“你怕是被那陳瞎子蒙了。”


    胭脂看墨煜不像是開玩笑,匆忙擦了手出來端起酒杯湊近鼻子嗅了嗅,她不懂酒,也嗅不出什麽區別來,隻看著外頭的雨小了,拿了傘,提著空酒壺便出去。


    “先生稍作等待,我去找那陳瞎子算賬去。”胭脂心裏明白,墨煜離了酒不行,喝了不對味的酒更不行。行出兩步,又迴頭衝裏邊喊:“先生,火熄了,鍋裏的肉羹便能吃了,再煮就化了。”


    墨煜笑笑,一仰脖子,將杯中之物飲盡。見胭脂走遠了,開門將屋外的女子迎了進來。


    女子泰然落座,墨煜將酒壺遞給她,她卻不接。


    “我聽說,你的酒能讓人忘淨前塵,可我不願意忘。”女子的聲音如甘泉般清新,卻沒有溫度,像是冬日裏紛紛揚揚的雪。


    墨煜斂了笑意,看來他的猜想沒有錯。他能看到她,而胭脂肉眼凡胎卻不能,這隻有一個解釋——她並非凡人。她額上點著紅梅,渾然如天成,若不是穆煙,還會有誰?


    “我若沒有猜錯,你便是昔年廉帝那位寵妃吧?”


    提到“廉帝”,女子有些失神,卻隻是轉瞬即逝的傷感。


    “你既能猜到我的身份,也該知道我的來意吧?”


    “我不知道!”墨煜沉默了片刻,“你不肯喝我的酒,我不知道我還能為你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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