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到一股雨後泥土的味道時,暮塵緩緩地睜開了眼。


    一盞風燈幽然地在亡人穀飄蕩,尋覓著不肯歸來的一縷孤魂。


    同在九曜潭裏的景象一樣,沒有陽光、沒有日升月落,隻有無際的黑暗籠罩著亡人穀。


    暮塵踏遍青石長階,行遍廊廡樓台,四處張望,卻不見心中人的蹤影。


    閉上眼睛,蕭晗的容貌就會浮現。多少年了,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直白地看過這個小徒弟了?自從蕭晗成為了鬼王,暮塵就強製扼斷了所有的念頭——


    就連在夢中,都不允許。


    蕭晗是他的徒弟,是他名義上的「夫君」,是上修界的罪人,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萬千思緒。但暮塵深知,隻有師徒這重身份是理應存在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多餘的。他恪守著自己的本分和底線,默默地注視他,教導他,為他療傷,陪他君臨天下,六年如一日。


    可現在,在麵對蕭晗的記憶時,暮塵呆滯地站在原地,是少有的無措。


    他看見年少成孤的他,殺伐決斷的他,淡漠無情的他,馳騁疆場的他,加冕為王的他,落寞孤寂的他,癲狂瘋魔的他,死無全屍的他……


    是的,在歸真界裏,不同年歲的蕭晗終將按記憶裏的那樣——逐一走向了最後的滅亡。每一幕,在這個時光倒流的夢魘裏,暮塵一點點地迴顧了蕭晗的一生,如同一個旁觀者,閱盡他的過往。


    暮塵發現自己開始沉湎於這些夢境,壓抑的情感不受控製地甦醒,他不得不承認,這份被埋沒在世俗之下的愛意,從蕭晗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郎時,就已經滋生發芽了。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


    可師徒有倫,在暮塵一步步的刻意疏離下,蕭晗漸漸變得卑微,他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總妄圖追上那個一塵不染、皎潔如月的師尊,奈何可望而不可及。


    思及此,暮塵不禁心頭一緊。


    金戈鐵馬倉惶踏過,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抬起眼,忽覺自己竟不知在何時,已經走到了鬼門關門口。


    已經尋遍了嗎?


    所有的地方都找過了,為什麽依舊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蕭葉舟……


    你是否是,不願見我?


    這個念頭令暮塵如墜冰窟,他步伐愈急,衣擺掠過荒草,冷不防窺見奈何橋頭立著一人,清清冷冷,淒淒楚楚,他剎時心如擂鼓,急忙向那人奔去。


    「葉舟……」


    許是相思成疾,苦愛泛濫,待走近後,暮塵才發覺是自己認錯了人。


    迴頭的正是鬼門關附近徘徊的捕快——白無常。它麵無表情地與暮塵對視,而後叫來黑無常,二者一左一右地打量暮塵,說著一些他人聽不懂的言語。


    與亡人穀的無常鬼不同,它們是專勾三魂七魄的陰間使者,眼下站著一個活生生的修道之人,白無常提議一切交給鬼差處置。


    「喲~玉清仙尊大駕光臨,所求何為呀?」


    來者是一位珠光寶氣的姑娘,但冥界沒有壽數和男女之分,有形皆為無形,她保不齊是個幾千歲的老漢,也未可知。


    一男一女位於姑娘身後,二人是「癡」與「怨」的化身,男名千言,女喚萬語,他們守在奈何橋畔,意為「千言道不盡,萬語亦還休」。


    癡與怨這二字,歸根結底,也逃不過悲哉六識、沉淪八苦。


    千言掌管前者——眼、耳、鼻、舌、身、意,各有其知;萬語負責後者——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


    暮塵思忖須臾,他現下仍是褚尋憶的軀殼,對方竟能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身份,委實蹊蹺,於是問道:「姑娘認得我?」


    姑娘皮笑肉不笑,裝作十分同情的模樣,「功德無量,香火卻微乎其微,在上修界,您可是獨一份兒。」


    暮塵沒有理睬她的挖苦,作揖道:「小徒誤闖此地,多有叨擾,煩請姑娘行個方便。」


    「不可、不可。」


    她連說了兩遍,仿佛暮塵若不付出些什麽慘痛的代價,自己是絕絕不會放人的。


    「讓我看看……」姑娘輕點暮塵的前額,恍然大悟一般,「噢,是夢鬼送您進來的,那就不奇怪了。」


    她自顧自地抖了抖荷包,裏麵分文無有,卻被她護得嚴實,好像價值連城。


    「這個小丫頭先前可有言明,悲哉六識,隻有捨去其一,方能與夢者相見?」


    禁術之所以為禁術,必定要有所犧牲,暮塵心中早有決斷,長明燈下,他看向遠方的牌匾,「鬼門關」三個大字由人血所寫,他應道:「傾吾所有,予取予求。」


    姑娘愣了一下,幾乎有些意外,地府常年充斥著癡怨和哀怒,在這裏待久了,竟也覺得人間情分可貴,她笑了:「當真是個好師父,哪怕鬼王下了地獄,定然也會感念您的恩情。」


    「地獄?」暮塵素來從容的臉上閃過一抹驚愕,姑娘見此,實在惋嘆:「唉,可惜了,那麽俊朗的一副皮囊,估計要被酷刑折磨得不成樣子了。」


    她話鋒一轉,眸子發亮,充滿了邪性的魅惑,卻讓人不敢躲閃,「你想救他嗎?若想,就隨他同去吧,反正黃泉路很長,足以等到命定之人的。」


    黃泉路究竟有多長――多長能忘得了凡塵俗世,就有多長。奈何世間唯有情這一字最難忘,有的人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丈,卻仍在迴頭,鬼差無奈,便讓其在奈何橋邊坐下,等他要等的人,有時候等一兩天,有時候等十幾年,有時候幹脆等完了凡人的一輩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王和他的傲嬌師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彎月如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彎月如鉤並收藏鬼王和他的傲嬌師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