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的石塊堆砌逐漸鬆動,隱隱有坍塌之跡。


    江逾白不再逗弄黎纖,他揚起頭,寒潭靜水的瞳孔裏褪去幽邃,映進那層波光粼粼的薄膜。


    而後,他握住黎纖的肩膀,正色道:「我不同意你的辦法。」


    「可那蟒就要撞碎這山了。」黎纖急道。


    「無礙,我先借些東西。你莫要偷偷爬下去。」


    「借什麽?」黎纖訥訥,雖然聽得發懵,卻也乖乖應下。


    借什麽?


    借青天白日,瓊樓玉宇,琪花瑤草。


    連光影塵埃也要借。


    他運轉周身經絡,將丹田紫府內僅剩的真元注入指尖。


    廣袖下原本攥緊的拳頭陡然放鬆,最後一股靈氣傾瀉而出。


    此處的全部靈氣並不由天地所生,而是皆由靈修前輩所釋。為了不兩廂排斥,他隻能釋放自己原有的靈力。


    江逾白闔眸,開始迴憶起自己曾在學宮藏書閣裏查閱古法典籍時,走馬觀花一眼瞟過的書頁。


    腳下濁浪翻湧,耳畔狂風怒號,識海內卻寂靜安謐。


    劍修感知靈氣的媒介是劍。


    靈修不同,他們靠著的是敏於常人的七竅六覺。


    茶樓裏說書的酸秀才曾大言不慚地將劍修貶作砍柴樵夫,將靈修貶作變戲法的技師。


    仔細想想,說來也對。


    最強的劍修可以劈開一座山,斬斷一片海,甚至可以破天裂地。


    但,最強的靈修則可以造出一座山,一片海,一處天地。


    空蕩的識海裏起了一陣風,江逾白輕吹兩口氣,這陣風就化作了數顆水滴。


    就……就像是幼時捏泥塑一般。


    風起,雨落。


    風止,雨停。


    再睜眼時,對麵那處最高的水榭漸漸扭曲,瞬息之間,爆裂成細小塵霧,漫天飛揚。


    ——讓我將這些『靈氣塑』重新捏一遍吧。


    緊接著,周遭的全部景物逐一碎裂,霧靄漸漸緻密濃鬱,不容置喙將此方空間盡數籠罩。


    趁著腳下的假山爆裂之前,江少主眼疾手快地做了兩件事情。


    先,往黎纖的劍上灑了些迷藥。


    後,帶著一絲歉意,他理順大魚的亂蓬蓬髮頂,為他重新梳了個熨帖的揪。


    小英雄該有小英雄的樣子。


    石堆炸裂,紫蟒一躍而起,張開血盆大口,吐著長信,露出猙獰的獠牙,在彌天霧靄中發狂地尋找著它的食物。


    須臾之間,纖瘦的身子如離弦之箭,循著血腥之氣,衝破霧靄,向巨蟒的方向極速掠去。


    少年緊握劍柄,直直刺向大蟒頭顱。


    他拔出劍,撤身疾退數十步,駐足在江逾白身側。


    熾熱烏紅的鮮血噴薄而出,如長壩決堤。


    砰!


    紫黑巨蟒的轟然倒地,響聲之大,足以振聾發聵。


    ……


    第62章


    ***


    日懸中天時, 長壽醫館就閉了鋪,落了鎖。藥廬的小破門關得嚴嚴實實,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唯有絲縷的桑落酒氣透過窗縫飄到街頭巷尾上。


    窗戶紙上綽綽地映著兩個人影。


    一個是披著僧衣的怪和尚, 另一個是身形佝僂的老醫修。


    「我與她相識在春意融融的日子裏。」


    「風輕揚,光和煦, 是人間的大好時節。」


    「彼時, 我與師弟脫離師門後, 被曾勝過嫌隙的穀中大長老一路追殺。」


    「逃至小周山時,二人分開, 他南下, 準備觀歸元的如黛山光。我北上, 打算賞扶滄的漫天寒酥。」


    「可是到了流月小城時, 我那條被割斷筋脈的左腿說什麽也罷工不幹了。」


    「我又餓又傷, 又窮又殘,簡直狼狽至極,隻能在小城門口擺攤看病。」


    「寬約三尺的小方桌,我與她相對而坐,她一身錦衣華服,麵容嬌媚昳麗。」


    「我當時連頭都不敢抬喲!」


    「她湊到我耳邊, 馥鬱的海棠香熏得我頭暈目眩。之後,她神神秘秘地請我夜半三更去城主府邸的後花園,還特別交代要翻牆而來。」


    「傾城佳人, 翩翩公子,夜半相會,私定終身, 情深似海,矢誌不渝。」


    「我那時, 滿心滿眼地以為她瞧上我了。」


    「誰知,我翻牆落下的時候,看見的不隻有佳人,還有一隻……」


    「一隻蟒蛇!」


    「一條長約數尺,有參天古木那般粗壯的紫黑巨蟒。」


    「我當時嚇得腿都軟了,額上青筋突突直跳,心蹦到了嗓子眼。」


    「而後,她告訴我,她偷養著的愛寵蟒蛇因救人而受了重傷。滿城的醫修丹師不是技藝拙劣,就是經驗淺薄,甚至還有人當場就被嚇暈過去的。」


    「總之就是無人能救。」


    「她和言細語地求我,少女弧度溫柔的側顏在婆娑月影下好看得像是世間最美的垂絲紅籮。」


    「突然,我就覺得她美極了,連帶這蟒都可愛極了。」


    故事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如同春風場上的藝伎唱到纏綿旖旎情正濃時,突然冷了音,離了台。


    長年浸潤在菸草與烈酒的嗓子沙啞得要命,老醫修卻用了最溫和的語調講著屬於自己的風花雪月。


    和尚又替他斟滿一杯酒,善解人意地不去問『後來呢?』。


    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嘴真賤,就不該瞎問那副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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