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狄騫下意識探了探他的鼻息,與周圍的人一道唿喚——


    ——


    「小郎君,你妹妹在這兒呢。」


    天地蒼茫,謝元貞應聲睜眼,循著望去,似近若遠的火堆旁支著一具衣不蔽體的赤色軀幹,邊上有一夷兵盤坐,匕首剜動,鮮血淋漓的肉片便掠過顫動的心髒,順著刀刃滑落指尖——


    「粉紅瓤,精白玉,稚子肥美,和骨噲(夷語)。」


    謝元貞渾渾噩噩,忽而捉見肉片細微的攣動,他唿吸一窒,人頓時清醒得可怕 ,隨即死聲咷氣,掙紮著朝火堆爬去。遠處的夷兵盯著他牽起嘴角,將肉咽下喉嚨,唱著歌一副充耳不聞,手下飛刀卻是越割越快。


    血流如注,頃刻間跳動的心髒墜入雪海,火中頓時隻餘累累枯骨——


    「阿蠻!」


    謝元貞滿頭冷汗地醒來,他頭痛欲裂,分不清幻境與現實,迷迷糊糊間正對上謝含章通紅的眼眶。


    「醒了醒了!」


    府兵鬧哄哄的聲音恍如天外來音,謝元貞腦海閃過夷兵吟唱的歌謠,他張了張嘴,愣沒擠出半個囫圇字來。


    謝含章一時不敢碰謝元貞的右手,隻一個勁兒給他順氣,哭著點頭:「四兄,是我,是阿蠻!」


    ……還以為你,」碩大的淚珠自謝元貞眼角滑落,他費力地唿出一大口氣,熬過昏沉,還有滿腹的難以置信消化不掉,最後索性咬牙撐起身,去摸她的臉確認,「我還以為你已經——」


    他甫一抬手,蓋著的袍子便滑落至於腰間,謝含章趕緊抓住那隻發顫的左手,兩顆圓髻子圍著腦袋晃得厲害:「那幾個夷兵本是要殺了我,隻是後來情況緊急,便又放過了。」


    謝含章沒細說,謝元貞當著眾人也不便問,低頭又咳嗽幾聲,就見到蓋在身上的披袍——是赫連誠的。


    「多謝府君救妹之恩,狂風未止,還請將披袍送還給赫連府君吧。」謝元貞單手揪起袍子,見狀謝含章也要幫忙。


    「小郎君既帶傷,這袍子便先將就披著,」狄騫眼珠一骨碌,自然知曉他言外之意,隻將袍子好生蓋迴去:「府君身子強健,我再另取一件送去便是!」


    說罷他還將那幾個府兵轟開些,騰出個稍微寬敞的地兒與兄妹倆,兀自又上山去了。


    謝含章眼見狄騫走遠了,開口更加小心,隻是卻壓不住字裏行間的餘悸:「四兄,阿蠻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阿蠻莫怕,四——」謝元貞戛然而止,覺得自己似乎稍有好轉,又將袍子攏上謝含章肩頭,一下一下地摸著她被搔亂了的圓髻子,道:「阿蠻,兄長問你,方才你是如何脫險的?」


    他將兄長二字咬得慢而重,謝含章聞言先是皺眉,緊接著兄妹二人四目相交,謝含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兄長,我說此地乃山神棲居之所,血濺洞前是為褻瀆神明,天怒故而降風,他們便不敢再動手了。」


    說來也巧,彼時謝含章話音剛落,洞中果真湧進來一股更猛的風。那對母子剛做了夷兵的腹中鬼,狂風與追兵便接踵而至。驚慌失措間誰也不敢再舉刀造殺孽,最後隻得丟下她跑了。


    「阿蠻,」謝元貞聽謝含章斷斷續續敘說,不由憶及此前阿翁的規訓,額上又冒出一層冷汗,他下意識將五妹抱得更緊,喃喃念叨:「兄長不會再弄丟阿蠻了!」


    「兄長,」謝含章小心蹭了蹭,在冰冷的洞中呆了許久,終於再度迴到四兄懷中。後知後覺的困意湧上來,她隱隱感覺有什麽東西正硌著自己,果真手剛伸進衣襟,下一秒她便猛地抬頭:「臨走前,三兄曾塞與我一樣東西!」


    山上,赫連誠著人搭幫大牛他們,連同洞口的兩具屍骨一併入土為安,正要立墓碑時,就見狄騫拿著件白底黑斑的裘皮又跑了迴來。


    「府君,」狄騫逕自走到赫連誠身後,「這風許是要刮到天明,還是將裘皮披上吧!」


    赫連誠左手臂隨意纏了布條,白鶻正壓住他受傷的位置,倒不見他有任何異樣,順著狄騫動作,他隻問:「他醒了?」


    「好容易才醒過來,」狄騫點點頭,愁眉不展,「小郎君感激府君恩情,想讓我把袍子帶迴來給您披上,不過我沒拿。」


    赫連誠掃過狄騫那張臉,卻沒細問,隻道:「想必是兄妹倆要說什麽體己話——虧他妹妹還活著,否則前恩未報,又新添一份愧疚,這可就難辦了。」


    裘皮質軟,赫連誠摩挲著麵上的斑點,驀地又添了句:「皇城根下,高門鱗集,倒不知他二人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如何就落得兄妹相依的地步。」


    雖說兄妹相依,卻勇救百姓於危難,狄騫搔了把虯髯,沒瞧他家府君,冷不防去逗那隻白鶻,「待小郎君精神好些,自有好好說話的時機。」


    「你道他當真肯和盤相告?」


    聞言狄騫抬起頭,正與赫連誠對上,他被那白鶻撲棱了一下,沒忍住問:……來,您怎知那周行簡要的就是弩箭?單憑他在出城前的指揮若定,至多可看出是個兵。可兵也好,佃戶也罷,刀劍都已足夠防身,府君為何篤定他要的偏是箭,還是弩箭?」


    說話間赫連誠手中的白鶻晃了晃,他見白鶻敷過藥的爪子隱隱又有血絲滲出,便掏出方才上藥用的黛色細瓷瓶,反問狄騫:「不明白還敢送?」


    狄騫聽罷脖子一梗,像是要命一條:「我這可是謹遵府君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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