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


    風已經開始涼,吹著人竟然有點冷。石桌子碎了,梅宴的痛苦表情沒有地方藏,也不想再像往常一樣借酒澆愁。


    梅宴心神恍惚地站在滿地狼藉中,肩膀上那隻木頭鳥站不穩,撲棱棱地跳下去,歪著頭看著她。


    一雙雙紅色的眼睛,雖然活著卻早已死了的人——眼前的一切就像個永遠收拾不掉的爛攤子,她無處可逃。


    不過,她強打著精神想,自己現在又有一個徒弟了。她還有機會,這次,一定要好好保護他!


    梅宴深居簡出上百年,什麽都不需要,但是此時此刻,她突然很需要這麽一個弱小的、依賴她的存在。


    對沈魚來說,她是個依靠,但是對梅宴來說,他是僅存的希望。梅宴急切地跑進小木樓,此刻她的腳步竟然有些踉蹌。


    看著徒弟單薄的身影伏在桌上,梅宴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麽睡著了?”


    沈魚的身體歪倒向一邊,梅宴目光一凝,很快看到旁邊打開的魔器。


    這可把她嚇得不輕,剛才那點舊事重提的惆悵,瞬間就被丟到了九霄雲外!


    安道爾恐懼幻鏡,這東西怎麽到這兒來了?梅宴一臉黑線,趕緊把沈魚抱起來,抓起那本“書”,對著鏡子的一麵喝道:“碧微,讓我進去!”


    “師父師父。當前正在有一個用戶使用恐懼幻境,多一個人進去之後,幻境會更加複雜的哦。”


    書脊上的紅光在她掌心閃爍,碧微的聲音還是那麽冷靜而愉快。


    “是否會損傷已經在裏麵的人?”


    “會一起掉進新的幻境。”


    “他的還是我的?”


    “複合幻境,危險程度以修為最高者為上限,其他未知。這裏不建議師父去冒險呢。”


    “……”梅宴猶豫了。


    她的腦袋裏麵可不像沈魚這麽簡單。不管是戰場還是修羅場,都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更何況兩個世界混合起來!碧微已經直言,她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她倒是不怕危險,但是沈魚沒見過什麽世麵,現在以築基實力卷入其中,一定會比現在的處境還要艱難。


    自己是去救人的,不是去添亂的!


    梅宴壓下了心中的焦急,先把這孩子抱起來,安置在床榻上。她突然看見了他頸間掛著的那顆木珠,心一橫,決定鋌而走險。


    “碧微,主持封山大陣,為我護法。”


    不等碧微有所反應,下一刻,梅宴的元神離體而出!


    “警告!師父,這是很危險的舉動,請盡快停止,否則碧微將記錄此次作死行為,對您進行懲罰!”


    紅色的光芒急促地閃爍,幾隻木頭鳥兒破窗而入。雖然碧微一直喊著警告,所有的偶人卻紛紛行動起來,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梅宴留下的命令。


    這些木偶先是扶著她軟倒的身軀,讓她安然落在榻上,然後又銜起了那根紅色的小劍,燕子一樣輕盈地飛出窗外,飛向高空。


    浮島上空已經聚集了更多的木偶,足有上百隻,大小不一,甚至還有木頭做的鷹隼、仙鶴等等。


    它們簇擁著這支小劍,結成玄妙的陣法,激活了湧動的靈氣;不一會兒,浮島周圍再次風雷湧動。


    梅宴離體的元神,卻是以木珠為媒介,直接奔向了沈魚的神魂所在。


    ……


    幻境中,梅宴的手指已經捏上了沈魚的咽喉,他頸間卻突然散發出柔和的靈光。


    “?!”


    梅宴被燙到了一樣縮迴手,和沈宣對視一眼,驚疑不定。這是什麽東西?


    沈魚也驀然迴神,他還沒有從剛才的生死危機中緩過神來。在幻境中被殺死,會不會真的神魂俱滅?


    他知道剛才自己的心境已經被擊潰了,這才會毫無反抗。後知後覺地,他對這個簡陋幻境的影響力感到一點後怕。


    “這是……什麽?”沈魚艱難地摸著自己脖子上掛著的木珠子,他其實也不知道,他從小戴著,沈宣卻從來沒說過任何關於它的事情。


    不用看,他都已經很熟悉這顆珠子的細節。淡黃的柳木,質地很輕,一些細細的淡紋理,輕微的檀香味,就像是不知從哪個佛珠串子上隨便拆下來的一顆。


    它現在正持續地發光,發熱,逐漸膨脹,突然“唿”地一聲,彈出來一個影子!這個影子把沈魚整個包起來,裹挾著他迅速後退。


    他似乎聞到了熟悉的攙著一絲奶香的皂角味,就像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但他卻知道,這是屬於一個暴力女的氣息。


    影子逐漸凝實,變出了雙臂環在他身前。梅宴的聲音在頭頂,帶著濃濃的愧疚。


    “抱歉,來晚了。”已經發動了木珠的力量,說明這孩子剛才遭受了致命危險,再晚一點,可能就傷到神魂本源了。


    梅宴護住了他,這才抬頭,向四周掃視一圈。這裏竟然有自己和師兄的幻影,似乎在對峙。


    什麽情況?無良長輩拋棄孩子?


    她順手把沈魚撥到身後,看著這兩個冒牌貨,啞然失笑的同時,又有些心酸。


    小孩的心思就是簡單,這已經是最大的心理陰影了嗎?


    不過,她沒有這樣的經曆,也不會怪這孩子脆弱,既然他怕,那她就順手毀掉。


    梅宴的右手雙指一並,劍氣如刀,橫向一劃,神魂力量的鋒銳如畫地為牢,讓兩個幻影直接崩碎!


    沈魚茫然抬眼,這才看著麵前的背影:“師……師父?”


    “我在。”梅宴這才迴頭,攥緊了他的肩膀,蹲下身子,手掌覆上他的臉。


    “聽我說,你爹不是要故意離開你,他是迫不得已。”


    她盡力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安撫他,“醒醒吧!不管你剛才看到了什麽,記住,那都是假的,那些事我永遠不會做,別怕他們,更不用怕我。”


    沈魚一雙瀲灩的雙眼看著她,從一片茫然中迅速恢複清明。


    兩個師父出現在他麵前,他迅速就能分辨出哪一邊才是真的。


    這邊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溫柔,而那邊……即使這邊的也是假的,隻要給他一個可堪安慰的理由,他就會毫不保留地相信下去!


    沈魚抬起臉,抱歉地一笑:“是我給師父添麻煩了。”


    他們對視著,而周圍的場景環境卻已經開始崩潰。梅宴鑽了空子,才能以絕對碾壓的實力出現在築基修士的幻覺世界中,剛才更是出了一招,對這個世界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虛假的世界還在垂死掙紮,它創造出了無數個沈宣和梅宴;那些幻影不敢近梅宴的身,隻能向沈魚投來更加惡毒的目光和謾罵。


    但是沈魚都聽不見、看不見了,他眼前隻有師父,他認定的真正的師父。


    梅宴扶著沈魚的後頸,讓他隻看著自己,鄭重地舉起手掌。


    “我發誓,我會保護你,永遠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沈魚保持微笑,無言以對。


    什麽情況,她真的以為我是那種傻孩子嗎?大人開玩笑說你是垃圾桶撿來的,我就日夜擔心,生怕哪天被扔出家門?


    這可真是單純得一言難盡的腦迴路啊。


    此時此刻,沈魚跟梅宴難得地達成了一致:他們都覺得,眼前這人,實在是幼稚的可以。


    但是沈魚才不會去解釋,師父願意去誤會,那就去誤會吧!像這樣的女人,傻點兒挺好的。


    他在煩惱的事情,和師父想的事情,完全就不一樣;但是從某種程度來說,梅宴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表忠心,卻粗暴地擊穿了他所有恐懼的根源。


    自己這送上門的師父,真是一座好靠山。


    這難道是天意嗎?難道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在提醒我,師父會選擇站在我這一邊,永遠不會舍棄我?


    這隻是一個讓人歡欣的可能性,如嫩芽一樣脆弱地冒出頭的可能性——沈魚並不滿足於此。


    他突然戲精附體,垂下頭,似乎是一個懂事的小孩,在努力克製著不去埋怨這些不靠譜的成年人。


    “爹爹那麽厲害都有不得已,你以後……以後一定也會有的!”


    梅宴眸光溫潤,心疼地看著他:“不會,隻要我活著,竭盡所能。”


    他輕輕抽泣著,嚇壞了一樣把頭埋進她懷裏,臉上卻笑得像隻偷了腥的貓。師徒二人各懷心思,隻有此刻眷戀的相擁無比真實。


    師父就是師父,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寶藏啊!


    沈魚抱著她的雙臂逐漸收緊,下巴勾著梅宴的脖子,就像一條毒蛇安靜地纏上了獵物。所有狂熱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起來,毒牙出鞘,沒有殺氣,也沒有任何預兆。


    雖然時機有點奇怪,但是……她剛才發誓了是吧?絕不放棄?竭盡所能?


    姑且信你一次咯。


    “那就這麽說定了,不反悔了啊,師父。”這條小蛇吐著信子,冷冷的唿吸吹著她的後頸。


    “嗯嗯。”梅宴不覺有異,毫無芥蒂地拍著他的後背,一心帶他盡快離開此地。


    神魂離體對修士來說極其危險,在此刻,她的本體是完全不設防的!


    剛才那擊碎幻影的劍氣,更是動用了梅宴的神魂本源之力。靠實力強行破除幻覺領域,以虛體擊碎虛體,這也就是梅宴才能做得出、做得到了。


    沈魚知道這裏快要碎了,趕緊閉上眼,準備迎接那種熟悉的眩暈感。


    這會兒他已經不覺得有任何不適,因為他已經沉浸在滿得要溢出來的甜蜜中。


    一顆叫做“占有欲”的種子,在他心中生根發芽、迎風招展,把它的枝蔓死死地纏在梅宴身上。


    師父。


    我的。


    ……


    梅宴睜開眼,就掉進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裏。深邃的雙瞳仿佛是夏夜鋪展著銀河的天空,閃著光的黑色絲絨。凝眉注視,似是無悲無喜,卻又似嗔似戀,隻不似那凡塵中人。


    誰配得上這樣的徒弟?這、這該是大羅真仙身旁的童子吧。


    “師父。”


    他開口叫她,梅宴這才迴過神來,慌忙地爬起來後退,不小心撞在桌子上。


    這孩子築基之後,好像越來越像個妖孽了……小時候就這樣,長大可怎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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