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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盤桓月餘,一行人離開了桃花島。


    黃藥師性情乖僻,行事不羈,雖然對龍、楊二人甚是喜歡,但相處的時間一長,就感到有些不自在,登陸之後,與龍、楊過和歐陽鋒同行不足二日之後,自行離去。


    漫遊兩月,時至盛夏。


    這日,父子三人帶著花豹來到了杭州,泛舟遍遊西湖之後,在湖邊的一家酒樓上歇腳。龍素喜臨近窗口的位置,三人便挑了臨近窗口的座位。


    楊過趴在窗口,將十裏荷花,三山勝景盡收眼底,悅目賞心,滿臉愜意。


    龍在一旁安靜喝茶,歐陽鋒自飲自酌,豹子靠著桌邊蹲坐,時不時得到歐陽鋒幾口投喂。如今豹子已經成年,雖然一直是被當做家貓來養的,野性漸退,溫馴乖巧,但畢竟披了野獸的樣子,頗有威風,唬住了不少來往的食客,使得他們不敢接近,隻敢遠觀,暗暗稱奇這一桌老小的氣度、風采。


    楊過看風景看膩了,收迴視線,端正坐好,正要與歐陽鋒喝兩杯,轉頭見到歐陽鋒身後的牆壁上提著文字,讀了起來,隻聽他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聲音越念越小,情緒越念越低,念到了最後,竟眼眶泛紅,目中含淚了。


    歐陽鋒沒有兒女情懷,聽出了詩中感情,卻無法被打動,見楊過情緒激動,不由得吃了一驚,向龍眨了眨眼,低聲道:“這是怎麽了?”


    龍淡淡道:“沒事兒,心有所感,發泄、發泄,過一陣子就好了,過兒最聽不得情深意重的東西,自小就是這樣了。看到薄情寡性、無情無義的,就要罵一番,看到情深似海,深情無限的,就要感動、感動。”


    歐陽鋒恍然,突然想起黃藥師曾經為亡妻的所作所為,感慨道:“過兒跟藥師兄一個性情,難怪兩人投緣了。”迴頭默念了兩遍牆上的詩句,又道:“這東西可不能讓藥師看見,要不然非得哭瘋了不可。”


    楊過情緒來得快,去得快,飲盡杯中酒後,將一腔感動盡數收攏。他見詩詞無題,無作者,生出好奇,問道:“龍兒,你知道這首詞是誰寫的嗎?寫得真好!”


    歐陽鋒見白牆之上,詩書不少,更有一小片墨色山水,心道:“書生的興趣真是一言難盡。”插口道:“我看不是作者寫在上頭的,八成是傳唱之後,有人抄在上頭的。”


    楊過轉而問歐陽鋒。


    歐陽鋒搖頭,說道:“我可不懂這些東西,要是武功秘籍的話,我倒能說得頭頭是道。”指了指龍道:“論詩書,還得問咱們一把手。”與楊過一齊看向龍,待他迴答。


    龍緩緩道:“這首詞是蘇軾的《江城子》,寫於山東密州,用來悼念亡妻的。”


    歐陽鋒笑道:“看吧,果然知道。”


    楊過點了點頭,想起多年前讀過的《離思》,問道:“龍兒,蘇軾跟元稹一樣嗎?寫這個是故作情深嗎,給別人看的嗎?”


    歐陽鋒聽倆人要開始論詩,不由得好笑,有趣,撐著下巴靜聽。


    三人沒注意,在他們右後方的座位上,有一個手持折扇,書生打扮模樣的人,在龍點出詩詞作者之後,看向了他們的所在,也豎起耳朵靜聽下文。


    龍道:“多半不是吧,蘇軾應該是有什麽寫什麽,打獵的時候就寫‘老夫聊發少年狂’,想念兄弟的時候,就寫‘明月幾時有?’他有正妻王弗,有小妾,喪偶之後,娶了妻子的本家妹子王潤之當續弦夫人,跟小舅子關係也不錯,還跟小舅子一起想念過王弗,在男女感情上沒什麽遮掩,詩詞裏頭都有體現。”


    楊過將元稹和蘇軾在心裏頭比較,過了一會兒後,說道:“我覺得他比元稹實在多了,愛過就是愛過,想念就是想念,在墳頭就該有這種感情,不像那個偽君子,說什麽花叢懶迴顧,談什麽修道,後來還不是紅顏知己一大堆,假的要死,還敢寫出來,一個人自己心裏悶著不就得了,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薄情寡義,不要臉。”


    歐陽鋒聽楊過憤憤,愛憎分明,笑道:“大多數人都這樣,越是缺什麽,越表現什麽,掩耳盜鈴是大部分人的拿手好戲。虛情假意的人偏要裝出深情款款的樣子,咱們江湖人也一樣,本事大的,從來不吹噓自己本事大,手底下見真章,本事平平,三腳貓功夫的反而大喊大叫,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會武功,可真碰上事兒了,沒兩三下就被收拾得團團轉,夾著尾巴就跑。”


    楊過覺得歐陽鋒說得極有道理,大大讚同,舉杯道:“爸爸說得對,咱們幹一個。”


    父子兩個趁機暢飲,龍在一旁微笑不語,抬手遮擋被風吹起的頭發,不經意間與那書生視線相對。那書生見被發現,神情不亂,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起身走了過來。


    豹子見有生人走近,抬起頭來,目中生光。


    歐陽鋒抬手按在豹子頭上,與龍、楊二人一齊看向來者,隻見他人近中年,長須三綹,衣冠整潔,手持折扇,正經文士打扮,但聽他腳步聲輕,武功不低,不知他來意為何。


    書生不待詢問,拱手為禮,主動道:“在下張一氓,方才聽三位言談瀟灑,通透,心生欽佩,不知可否與三位交個朋友?”


    楊過年紀輕,在外行走不過兩年光景,不識張一氓。歐陽鋒也才清醒不過兩年,甚少接觸中原事,亦不知張一氓是哪一號人物。唯有龍心中一動,心道:“張一氓外號轉輪王,在書中,是在郭襄十六歲生日時才出現過的人物,替楊過辦事的,能在這裏碰到,出乎意料之外了。”略定心神,向楊過點點頭。


    這一番眼神交流自然沒逃過張一氓的眼睛,張一氓心想,這三人看來是以白衣人為主的,不知道他是什麽來頭。


    楊過喜好結交朋友,但不敢不聽龍的意見,得了允許之後,站起身來,熱情道:“小弟楊過,這位是我爸爸,這位是我師兄,張兄若不嫌棄,請坐吧。”


    經過英雄大會和襄陽駐守,楊過自己在江湖中已有些許俠名,不過由於地域限製,知曉他的人大多在北方。不過,沾了歐陽鋒的光,楊過作為白駝山莊少莊主的名聲卻傳遍了五湖四海,有人不識,卻無人不知。


    果然,張一氓一聽“楊過”二字,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在左手邊手撫花豹的白衣老者,隻見他高鼻深目,麵容硬朗,與中原人大異,心下駭然,神色一凜,不由地退後半步,作揖到地,恭敬道:“晚輩唐突,不知歐陽先生大駕光臨,請先生恕罪。”


    世傳,歐陽鋒重出江湖,收了一個義子,名叫楊過,收了一個徒兒姓龍,姓名不詳,但傳說容貌驚人,世所罕見。


    張一氓此時終於明白,為何白衣人要臉覆麵具了。


    歐陽鋒向兩個小的挑挑眉,心道:“瞧把一個個嚇的,惡名在外,惡名在外啊。”說道:“免禮吧。”手臂一揮。


    張一氓但覺一股勁風從下吹向上,順勢起身,對歐陽鋒武功之高有了更加清楚地認識----遙不可及。


    歐陽鋒掃了一眼周圍的江湖人,冷哼一聲,沉聲道:“小兄弟,放心坐下,我歐陽鋒不殺人好多年了。”聲如金石碎響,駭人心魄。


    張一氓連聲道:“是,是,多謝歐陽先生。”


    歐陽鋒笑道:“小二,加菜、加酒。”給足了張一氓的麵子,大大將人抬舉了。


    張一氓又是連聲道謝,入座之後,心中惴惴且激動。


    歐陽鋒懶的答對小的,之後不再說話,吃飽了之後自己逗孫子,龍不想搶楊過的風頭,維持寡言少語的樣子,隻在楊過提到自己的時候略作迴應。


    吃喝一陣之後,張一氓放鬆了下來,恢複了些平時的作風,隻見他“刷”一聲,打開了折扇,扇了扇,哈哈大笑,警惕、驚懼之心盡去。


    楊過見他的扇麵上畫了個伸長舌頭的無常鬼,大覺有趣,笑問:“張大哥,你這扇麵妙得很啊,自己畫的嗎?”


    張一氓點頭,笑道:“是啊,人家都叫我轉輪王,要是沒有小鬼在身邊豈不是名不符實?”


    楊過連連點頭,說道:“有道理,有道理。”心中卻想:“不知以後我是什麽名號,總不能一直頂著少莊主的身份。”


    張一氓說道:“楊兄弟,你喜歡扇子嗎?我不能白吃你一頓酒,我自問字兒寫得不錯,提個扇麵不成問題,拿出去不丟人的。”


    楊過笑道:“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啦。”


    張一氓道:“哪裏的話,今日我能得歐陽先生看重,能結交兩位小友,已經是三生有幸,三位稍等,我這就去街上拿扇麵。”


    楊過道:“張大哥,你等會兒,我跟你一塊兒去。”看向龍。


    龍點頭,同意一同跟隨。


    歐陽鋒起身為龍讓路,說道:“完事兒之後,你們直接來客棧,我先去睡一覺。”帶著豹子先行下樓。


    張一氓恭送,做個“請”的手勢。


    楊過同樣做個“請”的手勢,三人一起跟在歐陽鋒身後,走出酒樓之後,各自分開。


    龍和楊過初到杭州,於此地不熟,跟在張一氓身後,走街串巷,在一家書畫鋪前停下了腳步。


    張一氓笑道:“自家賺錢的鋪子,不用客氣,快請。”將兩人迎進,關了鋪門,今日謝客了。


    屋中墨香浮動,牆壁上掛滿了書畫,整體的布置淡雅、清新,跟張一氓武林高手的身份,輪轉王的名號大相徑庭。


    龍四麵環顧,視線落在了一副字兒上,笑道:“過兒,你看,那是朱大叔的字兒。”


    楊過細看落款印章,果然刻著朱子柳的名字,笑道:“早聽說朱大叔是天南第一大書法家,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拉著龍近前觀看,說道:“若是下次有機會碰到朱大叔,讓他給咱們提幾個字兒吧,以後要是沒銀子了,來張大哥這裏換。”


    張一氓得知二人認識朱子柳,不由得吃了一驚,喜道:“朱子柳前輩從文轉武之後,他的字兒身價倍增,不好得呢。楊兄弟若真拿他的字兒來換,你要多少銀子,我換給你多少。”


    楊過道:“那就這麽說


    定了。”攬著龍的肩頭,笑嘻嘻道:“朱大叔可喜歡龍兒了,隻要我家龍兒開口,想要多少就能得多少。”說著,揭下龍的麵具,笑道:“既然是朋友,總不能一直遮掩著,該亮亮相了。”


    龍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不過因為古墓內功的加持,樣貌看起來還是少年模樣,跟楊過比較起來,更顯年紀小。隻見他目若寒潭,澄澈透亮,麵如白玉,精雕細琢,一身白衣,如似身披雲霧,超然脫俗,不染纖塵,唯有“仙人”二字可形容。


    張一氓隻覺得眼前一亮,定睛一瞧,倒抽口氣,怔了半晌,才迴過神來,大讚道:“公子容貌無雙,令人大開眼界、大開眼界。”忽然想起自己收藏的扇麵,一拍手,急道:“楊兄弟,你們等等,我去去就來。”


    楊過趁張一氓不在,趕緊在龍臉上親了一口,笑嘻嘻道:“龍兒,我覺得咱們要得到好東西了。”


    龍道:“這算出賣美色嗎?”


    楊過笑嗬嗬道:“讓人看看又不吃虧,還能得大便宜,對了,龍兒,你知道張大哥的事情嗎?”


    龍道:“我隻知道原來的你與他相識,也算是朋友吧。”


    楊過道:“那就可以放心啦。”拉著龍在屋裏轉圈,欣賞字畫。


    不一會兒後,張一氓急急忙忙奔了迴來,懷裏捧了個彩藍緞麵的盒子,滿臉堆笑,說道:“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對扇麵,都是墨玉做骨,正不知道怎麽處置呢,今天碰上了你倆,也算是湊巧,正好做個人情。”


    楊過連忙推拒,笑道:“這可不行,太貴重了,張大哥,你的心意,我和龍兒收下了,東西可不能要。”


    張一氓擺手,說道:“噯,這算什麽,都是擺著玩兒的東西,不能吃不能喝的,能珍貴到哪兒去,怎麽,你不認我這個朋友?”


    楊過笑道:“哪兒能啊,當然認你這個朋友。”


    張一氓笑道:“那就別廢話,收下。”將盒子放在桌上,打開蓋子,取出墨玉扇麵遞給龍和楊過,說道:“別不好意思,就當我孝敬歐陽先生的。”


    盛情難卻,龍和楊過隻好接受,齊聲道謝。


    楊過道:“白拿大哥的東西,我們也過意不去。”說著,從袖兜裏摸出個瓷瓶,又從龍的袖兜裏摸出個玉瓶,遞給張一氓,接著道:“這個瓷瓶裏的是白駝山莊的解毒丹,對付一般毒物都是有效的,就算解不了毒,也能延緩毒性發作。這個玉瓶裏的是玉蜂漿,平時喝一些,可保體態清健,平心靜氣,於內功修煉有益,還請大哥收下吧。”


    張一氓方才已經注意到楊過不稱“師兄”,反而直唿“龍兒”,對師兄沒有半分敬意,現在又見楊過大喇喇伸手掏師兄的袖子,可謂大膽,不由覺得有趣兒,轉念一想,該是師兄弟兩個關係好,不分彼此,左右跟一個外人沒關係,不以為意,痛快接下兩人的好意,舉著玉蜂漿,問道:“楊兄弟,龍公子,這玉蜂漿是你們自己的東西嗎?”


    話才出口,覺得有盤問之嫌,張一氓趕緊解釋道:“是這樣的,五六年前,江湖邪道中有些人受赤煉仙子李莫愁誤導,齊上終南山求娶她的師妹,然而令人沒想到,一幫惡漢好不容易上了終南山,連那位龍姑娘的麵都沒見著,就被一群蜂子蟄了下來,下場淒慘,好些人因此喪命,聽說那些蟄人的白色蜂子就叫玉蜂。”頓了頓將龍和楊過神色無異,繼續道:“敢問龍公子可是那位傳說中不戰屈人之兵的古墓傳人。”他本想說貌美無雙的“龍姑娘”,但覺不妥,改稱“古墓傳人。”


    當年群魔大鬧終南山,落了個慘敗下場,龍的名聲在邪道裏甚是響亮。隻是多年沒有人提了,更有不明真相者還以為古墓裏住的是位姑娘,所以甚少有將此事跟龍聯係上的。


    張一氓是亦正亦邪的人物,交友廣泛,曾聽說此事,今日聽了“玉蜂”二字,心有所感,因此詢問。


    龍點了點頭,淡淡道:“不錯,那人是我。李莫愁是我的師姐,背叛師門,罪大惡極,與我有些齟齬。當年,她造謠生事,煽動群魔齊上終南山,乃是借刀殺人之計。”


    楊過補充道:“其實那時,全真教的道士已經告訴那幫邪道眾人,古墓裏隻有美男沒有美女,但他們不信,執意攻打。我們不想跟他們碰麵,隻好放蜂子將人蟄下去了。”


    張一氓歎道:“我就說,天下怎麽有那等好事,又能得美女,又能得財寶,還能得秘笈,都是一幫蠢貨,喪命的那幫就更蠢。他們也不想想,李莫愁是什麽人,嘴裏能有幾句真話。”


    楊過笑道:“還是張大哥聰明,看得通透。”


    張一氓哈哈一笑,玩笑道:“當年我若知道你倆在終南山上,拚死也得上去見一麵。”


    楊過道:“現在也不晚。”


    張一氓點頭,說道:“說的對,不晚,不晚,行了,你倆坐著,我給你們寫扇麵。”走到櫃台後,拿出兩個竹骨扇麵,方便平時使用,拿起毛筆,微微沉吟,說道:“龍公子這個好辦,就提一個‘天下無雙’”,落筆即成,放在一旁晾幹墨跡,想了想,微微皺眉,抬頭道:“楊兄弟這個嘛,我還真不知道選個什麽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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