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義是陪伴,過程是失去,終點是忘記。


    你陪伴著誰?父母雙親,兄弟姐妹,親密朋友,陌生路人,或者陪伴著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一春一秋,一唿一吸?


    你失去過誰?終究會失去父母雙親,兄弟姐妹,親密朋友,陌生路人,直至最後永遠的失去一唿一吸,失去一草一木,失去這個世界,失去自己…


    你忘記過誰?當你自己的瞳孔放大,心髒停止跳動,血液漸漸冷卻,隨著嗩呐樂器被放進棺材,放進土坑,你才開始忘記了!


    真正的忘記!忘記了大千世界紅塵滾滾,忘記紛紛擾擾吵吵鬧鬧,忘記了曾經的人情冷暖和萬丈風浪、千尺怨恨、百寸不舍…撒手人寰!


    周長嶺知道,老爹,要開始忘記了!


    忘記了老娘,忘記了他的兄弟,忘記了大姐,二姐和大哥,也…忘記了他!


    悠悠醒來的周長嶺內心裏無論如何也不願接受這個事實,然而本就身體不好又常年勞累的老爹,真的去世了!他沒了父親!


    父親是周長嶺自己害死的!


    他要是不想著去偷豆子,就不會逮著賊,就不會有豆子這迴事兒,也不會想著吃豆麵麵條,那樣老爹肯定就是在家吃點餅子,就會沒事兒!


    是自己害了爹啊!越想越難過,越想越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眼淚漫過了眼眶,順著眼角流淌下來!


    砰!屋裏門被猛地推了開來!


    “你個喪門星!你個禍害人的!要是沒你!我跟你爹,仨閨女一個兒,我們一家幾口多好!


    誰知道你來了讓整個家都緊巴巴!要是這樣我當初就應該把你扔河裏淹死!現在你又把恁你爹害死了!”


    周魏氏一邊罵著周長嶺,一邊抬手兩個耳巴子打到周長嶺臉上,然後又發瘋似的把他從床上拉下來拳打腳踢。


    大哥也是罵罵咧咧:“你叫咱爹害死了,你還有心思睡覺!你給我起來!滾!滾出去俺老周家!


    從小你就搶東西吃,現在又害死了爹,這個家沒你的地兒!趕緊滾!”罵著也跟著踢幾腳!周長嶺依然沉浸在痛苦當中,自責當中,沒吭聲,也沒還手,任由打罵!


    這時候大姐周長翠哭著喊著:“娘!俺娘!你停下吧!你再叫小弟打死也沒用啊!長民你別動手啊!你饒了他吧!”


    一邊推開老娘和大弟,撲過去護住小弟,哭的更悲痛了:“我的老天爺啊,我的爹呀…這一家子咋過啊…”二姐周長芝呆呆看著。


    大姐夫魯永來也趕緊過來護著周長嶺,二姐夫宋寶玉猶豫一下還是拉住了周長民。


    大姐周長翠看著懷裏流著淚嘴巴鼻子流著血的小弟,眼淚流不停,從小她就疼小弟,小弟知道疼人,聽話不調皮,知道幹活,脾氣好。


    大弟啥也不幹,說話氣人,脾氣差,總是欺負小弟。


    想一想小弟其實命苦啊,老爹老娘老來得子,操持自己和二妹的婚事,讓大弟也結了婚,現在就剩他自己了,老爹還死了,十幾歲一個人,以後日子咋過?


    老娘從小就不耐煩他,動不動打罵,有外人在還好,沒外人了就是說不了幾句話,老是向偏著大弟…小弟似乎從來不說啥,該幹活幹活,該咋地咋地,幹活從來不含糊。


    周長翠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替小弟不值得!


    “娘啊,長民,你們想想,憑良心說,小弟十五歲了,到現在啥活不幹?家裏啥事兒沒管?任勞任怨!


    俺爹今年五十多了,身體也是時好時不好,這突然走了,能怨小弟擀的麵條?


    娘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生死由命,這能怨小弟?


    你們從小不待見他,都這時候了,你們還想著欺負小弟?還不如先叫爹的後事兒辦過去吧!”


    周長翠一番話,一個屋裏人都哭著,算是消停了。


    一夜就在哭聲、打聲、叫罵聲、聲討聲中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伯,三叔,四叔都過來了,該通知的去通知,該叫來嘞叫來,該買孝衣買孝衣,該買棺材買棺材,張張羅羅,忙忙活活,兩天時間,該準備的都準備了,明天中午下殯。


    夜裏,二姐大哥都熬不住了,跟著老娘迴去睡了。


    大姐陪著周長嶺守夜,這兩天無論誰怎麽哭,周長嶺都木木訥訥,不出聲,也不流淚,似是傻了一樣。


    堂前是大大的“奠”字,這個時代連個老爺子的照片也沒有,長嶺跪在棺材前麵,怔怔出神,誰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飄飄忽忽下,小弟的麵容似乎有些看不清楚,大姐周長翠越看越心疼,這幾天小弟又瘦了。


    這一天還是來了,陰雨綿綿,抽了芽的楊樹生出了很多很多的棉絮,卻沒被小雨給打落下來,而是在空中飄飄蕩蕩,越飛越遠!


    哀樂白綾,哭聲傳出來遠遠的迴蕩著,周長嶺身穿孝衣頭戴孝帽,跟在大姐二姐大哥身後,聽著他們的哭聲,周長嶺仍然有些恍惚。


    想開口說話,說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喉嚨裏堵著,出氣都困難,心裏的那種感覺不知道怎麽描述,空空的,無法表達。


    以前聽別的老人去世的哀樂,莫名的想哭,今天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站在外麵看站在圈裏的人哭笑愛恨,想感同身受,發現卻隻是感受到一絲一縷。於是悲哀於自己感情貧瘠,為無法解讀那種撕心裂肺而自責甚至自卑,為啥我不能把感情表達的那麽恰到好處?


    終於站在圈裏才發現隻是自然的流露,不做作扭捏,並不會想著怎麽做怎麽表現才會有更多人理解我一絲一縷。


    哭或者不哭,此時或者他時,並不能說明什麽,情感到了臨界點就哭了,過了臨界點可能就哭不出來。


    但是不能說明不哭就比哭少點悲痛,可能或者甚至更加,誰知道呢?表現不同罷了。


    還是到了墳地裏,開墓的幾個中年人,手腳利索的拋出來土,周長嶺怔怔的看著那一捧捧土。突然鞭炮的響聲使得周長嶺迴了魂,看著大姐二姐大哥哭聲更大,棺材要埋了,幾個人抬著往挖好的墓穴放。周長嶺突然猛地站起來衝了上去,一把抱住棺材,一聲悲鳴:“我苦命的…爹…啊…”他這一聲喊出來,淚水再也抑製不住,決了堤似的。


    圍觀的眾人也有像從前的周長嶺一樣的,想哭哭不出,但是突然聽到這一聲,再也控製不住,也跟著哭,跟著擦眼睛了…


    村裏有些個老人,從小看著周長嶺長大,以前就覺得這孩子誠實心善,吃苦耐勞,同齡人就覺得謹慎細心,穩重膽大,拎得清輕重。今天看著他從家裏出來,跟傻了一樣,幾天而已瘦了很多,雙目無光,其他姐姐大哥都知道哭,他連哭都不知道?


    在家裏老人去世不哭,被說成不孝,能傳的十裏八村都知道你,背後裏議論:人活著的時候不孝順,人死了還不哭??周老二家的四兒可是個孝順人,可是他為啥不哭?大家還擔心這樣傳出去不好,還好哭了…


    這一聲悲鳴哭喊以後,周長嶺再也發不出聲音來,嘴巴一張一合,就是沒有聲音,緊緊抱住棺材不撒手,不讓下葬。


    終於大伯看不下去了,這孩子還是自責啊!一揮手兩個人過去架著周長嶺要讓他鬆開,這讓周長嶺情緒更加激動!更加強烈的掙紮起來。


    大大看著抬棺的人快撐不住了,又叫兩個人幫忙…突然周長嶺不掙紮了,架著他的四個人趕緊猛掐人中!背氣暈了!再醒來也不掙紮了。


    大大趕緊一擺手,抬棺的幾個人一用力,棺材緩緩放進墓穴,一鐵掀土一鐵掀土,慢慢的蓋過了棺材。


    似乎這每一鐵掀土,都像是具有魔力,它能掩埋一個人轟轟烈烈的平生經曆,能隔絕所有的感情聯係,讓人淡忘這世界這個人曾經來過。


    周長嶺想,老爹終於忘記了,也被忘記著。


    失去了不一定忘記,但是忘記了,就已經失去!


    人死了會變成一顆星?原來世界失去了那麽多。


    隻要不被活人忘記,就還存在於另一個界麵?原來世界並沒失去什麽。


    得失,得之短暫,失之永恆。


    周長嶺忙完所有,送走所有親朋,迴到破舊的土胚房,大伯,三叔,四叔都在,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大哥,老娘。


    除了在月子裏的大嫂,都來了。


    周長嶺看著每一個人,沒有說話。


    周長民看了看眾人,又看著周長嶺道:


    “咱爹也埋過去了,份子錢不多,我拿著了,以後咱娘我養活,但是…你!我不養,也沒義務養。趁著長輩都在,我也把話說明白,長嶺你以後就自己過吧,咱們就算分家了。你有啥說的沒?也別掖著藏著了。”


    “娘,你覺得呢?”周長嶺看著周魏氏問道。


    “你自己過吧,這屋裏你爹留下來的,我都不要,我跟著你哥那去過,你以後娶媳婦兒,娶不娶都是這兩間土房。”周魏氏表示同意。


    話剛落音,周長民接過話頭:“娘,你不要這屋裏的東西,中!但是我得要,俺爹就我和長嶺倆兒,我倆得平分。”周長嶺沒說話,看到大姐周長翠指著周長民就要罵人,趕緊拉住她:“沒事兒。二姐,你覺得呢?”


    “平分吧,一人一半兒!”周長芝淡淡的一句。


    周長嶺看看大大,三大,四大道:“我就要這兩間土屋,其他你都搬走吧,給我留點莊家種。”


    說著跪下來對著周魏氏和周老大周老三周老四每人磕一個頭,又道:“娘,大大,三大,四大,我會過的好好的。你們長輩的放心。”


    周長翠和魯永來想說什麽,被周長嶺製止了,大姐夫家窮,本來就被人瞧不起,現在在這個場合說話,隻會讓人更煩,所以不讓他們得罪人了。二姐夫宋寶玉隻是看著。


    分家了,周長嶺現在一個人,扛著一個家,當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反正天不滅地不收娘不管的,隻要幹活就有口飯吃,瀟灑極了。


    人走燈息,逝者已矣,日子照樣一天天溜走,讓人無法輕易察覺,等反應過來已經後悔不已。


    一年又到頭了。


    往年進入臘月,家家戶戶再沒錢,也買點肉,弄點餃子,該張羅的樣樣不少。今年家裏就自己一個人,周長嶺就買了門畫和一盤鞭炮,大年三十,往門上一貼,這就是過年啦!


    終於等到大年三十兒,周長嶺老早起來貼上門畫,新符換舊符,辭舊迎新!


    隻是,周長嶺貼的門畫是紫色的,因為如果家裏有老人去世,就要貼灰色門畫,要貼三年。


    自從分家周長嶺吃的也還不錯,下河逮魚,地裏攆兔子,反正弄到啥吃啥,今天中午就吃的魚湯。


    吃了飯鎖了門,看看別人家裏打牌的,一轉眼就到了晚上,去墳地裏燒紙放鞭炮,然後簡簡單單,隨隨便便吃點東西,不出去了,三十除夕得守夜。


    按理說,往年都是一家人買點便宜的糖、瓜子,吃著笑著等著新年,可是現在這個家裏隻有自己了。


    這一年周長嶺時常想念老爹,就比如現在,一個人閑著,總容易想另一個人,起身拿了一支筆,找了個破本子,周長嶺在本子上寫了一句話:一九七四年,痛失吾父。


    然後惆悵地抬頭,也不知道在飄忽的燭光下,他眼睛裏在追憶什麽。


    其實從老爹去世分家以後,周長嶺還是跟老娘和大哥說話,有時候去那裏抱抱大侄女,跟以前的區別就是老娘搬到大哥那裏去了,其他沒啥,哦,還有就是他不在大哥那裏吃飯。


    九個月,其實很快,也許九年也很快。這一年除了清明節重陽節,周長嶺有事兒沒事兒就去老爹墳邊坐坐,卷幾顆煙抽,自己碎碎念一會兒,經常的。


    就是想爹了,想有個人說說話。


    同齡的人就在一起玩,行,其他的話,不想說。


    迷迷糊糊,抽了幾支卷煙,往床上一趟就睡了。


    第二天村裏轉轉拜年,午飯趕上老張嬸子叫去她家吃飯,厚著臉皮去了,跟老張嬸子的兒喝點酒,老張嬸子自己帶著三個兒,也不容易!渾渾噩噩,暈暈乎乎,晚飯也沒吃,睡了。


    哦,對了!今兒個是大哥生日!大年初一。


    大年初二,大姐二姐都來了,跟著她們去了趟墳地,大姐給自己拿了點肉,二姐把東西全拿大哥家去了。大姐做飯的時候二姐夫宋寶玉過來看了看道:“長嶺啊,得好好幹啊,光混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周長嶺點點頭。


    後來隻有大姐陪著自己吃了個飯,大姐夫魯永來要過來一起,被大哥叫走了。


    初三初四混兩天,初五了自己生日,被三叔和周長智叫過去,非要喝點,家裏還有其他親戚,周長嶺跟著周長智一起叫那個人表叔,姓張!張恆!據說是會算卦。


    周長嶺酒桌上頻繁的敬這個表叔的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周長嶺拉過三大說:“三叔,我想跟著俺表叔學算卦,你跟他說說。”


    三叔迴到酒桌跟張恆喝了幾口酒,開口道:“你看看這個孩子咋樣?”


    張恆表叔看了看周長嶺道:“是個好孩子!”


    “哈哈,好好好,來來來,再走一個!”周老三又喝了一個才又開口:“這孩子想跟著你學算卦…”


    張恆看了幾眼周長嶺問道:“孩子哎,想學?”


    “想學!”周長嶺點頭!


    張恆點點頭:“哈哈,自家孩子,想學我就教!”


    “來來來,表叔,喝了這個酒,我也算拜師了!”周長嶺察言觀色,順著杆子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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