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不在,二房幾個孩子在家壘雞圈。


    碎成小塊的陶片與黃泥拌在一塊,少淋上點水,將混好的土鏟到打土坯的模具裏。


    模具由幾根木頭組成,上下空的,僅四周幾根木頭圍成框架。


    立冬鏟土,小七將堆滿的土胚踩上幾腳,最後四郎再用錘子把土砸平,五郎負責將打好的土胚一層層壘好。


    四人分工明確,忙的滿頭滿臉都是土。


    壘好一麵牆,預備的土卻不夠了。


    五郎撓撓頭:“我再去挖點土。”


    立冬也一同去,四郎繼續砸陶片,小七拍拍手也一同迴了前院。


    四人剛走到前院,同時停在原地,立冬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二哥你怎麽下炕了?!”


    二郎手上擺弄著幾根木頭,抬頭笑了笑。


    “傷早就不疼了,在炕上躺的難受,下來隨便幹點活。”


    立冬跺腳:“不行不行,三嬸說了,最少要躺半個月,快迴去。”


    四郎、五郎跑過去一人抱一條胳膊,把他拖走。


    二郎臉上盡是無奈:“我哪也不去,就在院子坐著綁個木門,你們不是在壘雞圈,正好裝在雞圈上,弄完我就迴去躺著。”


    四郎、五郎看向立冬。


    立冬跺了跺腳:“我管不了你,等三嬸迴來,讓三嬸管你。”


    幾個孩子不知不覺間已經將林氏當成了主心骨。


    林氏迴來的時候,看到二郎也是滿臉驚訝。


    “怎麽不在炕上躺著?”


    二郎站起身:“這兩天已經不疼了,就想下來幹點活。”


    林氏看了下他的麵色,比初見時紅潤許多,麵頰也不再瘦的嚇人,看起來這些日子養的不錯,不過還是穩妥些最好。


    “稍微走走就好,別幹太重的活。”


    二郎抿唇點頭。


    迴了東屋,林氏還是有些不放心,讓崔昭昭去請羅郎中。


    裏正迴家後,一頭鑽進了櫃子裏,翻出壓在最底下的竹布長衫。


    “不年不節的,你咋把這身穿上了?”


    裏正老伴看的直皺眉,這一身雖說不算厚,但卻是長袖的,下擺一直蓋到腳背。


    一年裏也就春秋上繳稅糧,去縣衙開會時才舍得拿出來穿上半天,穿完就立刻洗好收起來。


    眼下正是夏季,這不得悶出味來。


    裏正不緊不慢將扣子扣好,理了理衣襟。


    “今天不一樣,我得拿出下河村裏正的氣勢出來,”


    穿上長衫,裏正在屋子裏踱起步子,又坐在椅子上,直直挺起背蹺起一條腿,看著站滿泥點子的鞋,不悅皺起眉。


    “大兒媳婦前些日子給我納的那雙新布鞋呢?”


    他與柳樹村裏正掐了十幾年,今天總算能揚眉吐氣一迴,他要把柳樹村裏正狠狠比下去。


    裏正老伴撇著嘴把鞋找出來,不就一眼山泉,成良一家也沒像他這麽得意。


    狗肚子存不了二兩香油。


    柳樹村裏正聽到消息就往下河村趕。


    之前縣令派人通知下來,讓每個村都進山找水,還附送了找水口訣,他也領著人進了山,按照口訣上的方法,沒找到水就罷了,村子裏還弄得人心浮躁。


    村裏都在傳,一座山隻有一眼泉水,被下河村占了,他們就沒有水吃了。


    柳樹村裏正這兩日整宿睡不著。


    早知道上次栗子就領人去鬧了,結果栗子沒吃上,山還被縣令大人明確分為兩半。


    這次下河村挖出了水,他們隻剩下眼紅的份。


    都怪大兒媳婦挑唆,要不是為了她侄子趙有根,要不柳樹村早吃上水了。


    柳樹村裏正翻過山,沿著山路一路往下走。


    這邊的山林遮天蔽日,沿途流水潺潺,山風吹走暑氣,身上的黏膩都幹爽不少。


    但他不敢歇腳,緊著往山下走。


    也不知道下河村裏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反正他不信他們好心到幫他們找水源。


    山腳下,柳樹村裏正望著連成片的麥田,眼中盡是熱望。


    這是抽了穗吧?


    綠油油的反著光,真叫人羨慕。


    夕陽下,村子染上金黃,煙囪炊煙嫋嫋,男人們扛著鋤頭往家走,臉上帶笑,路上聊著家常。


    柳樹村裏正紅著眼咬住牙。


    下河村裏正最好別是吃飽了撐的來忽悠他。


    羅郎中給二郎又把了一次脈,在一群人注視下,笑著收迴手。


    “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可以沒事走動走動,不用太緊張。”


    林氏鬆了口氣。


    “那還需要再吃幾副藥嗎?”


    “不用不用。”


    立冬做好的晚飯在桌上擺著,羅郎中不動聲色看了眼,米粥裏明顯能看到一個雞,笑著點點頭走了。


    剛送走羅郎中,裏正那邊派來人喊她過去。


    柳樹村裏正來了。


    裏正看著蒼老了不止十歲的柳樹村朱裏正,原來醞釀了半下午的氣勢瞬間癟了下去。


    朱裏正比他小幾歲,兩個村子離得近,又共用一座山,村民之間平日沒少拌嘴吵架。


    鬧大一些,就會升級成兩個村裏正互掐,誰都不讓誰。


    他罵朱裏正是牲畜,朱裏正讓他別犬吠,每到這時候他都氣得想改姓,再不要姓汪。


    兩個裏正吵吵鬧鬧著也過了十幾年,這才幾日沒見,怎麽磋磨成這樣了。


    衣服擰擰巴巴掛在身上,腳上草鞋露著指頭,頭上本就不多的頭發東歪西倒。


    裏正抓抓頭發,喝了口水掩飾尷尬。


    見他還有心情喝水,朱裏正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水杯。


    “姓汪的,你真在山上找到水源了?”


    穿的倒是板正,就是不知道肚子裏憋的什麽屁。


    裏正擦了擦身上的水漬,脾氣還是這麽急躁,沒有一點求人的態度。


    “急什麽,找你來不就是談這個事。”


    朱裏正眼珠猛得瞪起來:“咋不急,村子裏連人喝的水都沒有了,這是全村人生死的大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找到水源了?”


    裏正輕輕咳嗽:“找到了找到了。”


    “當真?你今天要是騙了我,明天我就領著柳樹村的人全住到你們村子裏。”


    “騙你幹什麽,你們村後生都往我們村水裏排泄了,要不你當我樂意跑過去找水。”


    “這群畜生。”朱裏正暗罵,“你放心,等找到了水,我迴去就把那些人揪過來,隨便你處置。”


    裏正挑挑眉:“一碼歸一碼,他們做了錯事,肯定是要處置的,但找水嘛,我沒這個能耐。”


    朱裏正臉一翻就要罵人。


    裏正看著身影逐漸清晰的林氏慢悠悠道。


    “有這個能耐的是我們村一個後生,十三歲童生,連縣令大人都讚不絕口。”


    朱裏正迴頭:“她?”


    林氏淡聲道:“是我兒景文。”


    裏正洋洋得意,羨慕嗎,下河村的!


    朱裏正吊著一口氣等他繼續說下去。


    “下河村的水源,縣令可獎賞了他十二畝地。”裏正留下一抹意味深長的表情。


    “這麽多!”


    朱裏正算了算,十二畝地照著最少二兩銀子一畝,就是二十多兩銀子。


    一口泉水這麽貴!


    裏正接著說道:“咱們附近幾個村,多少年了才出了這麽一個讀書的料子,往後還得讀書,這都需要錢啊。”


    朱裏正被忽悠的直愣愣點頭。


    “老哥,你說怎麽著,老弟都聽你的。”


    “十二畝地,答應我立馬領人上山。”


    朱裏正嘴唇翕動幾下,總覺得賬不是這麽算的。


    縣令賞的是走縣裏的賬,他們這是村裏出,這不一樣啊。


    裏正不緊不慢道:“十二畝地是多了點,但你這麽想,迴頭要是考中了狀元,咱們不都跟著沾光,這田就是狀元田,山上的水都得改叫狀元泉!”


    狀不狀元先不說,隻要能幫柳樹村找到水,那這後生在他眼裏就是狀元!


    比起全村的命,十二畝地沒什麽可心疼的。


    朱裏正從牙縫硬生生擠出三個字:“好,我給!”


    裏正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田契,打開印泥,示意他按手印。


    朱裏正掃了一眼,氣得鼻子都歪了,感情連十二畝地的位置都選好了,還全是上等田。


    按完手印,朱裏正一刻也等不及,催著他們就往山上去。


    裏正喊上村裏十幾個漢子,舉著火把,連夜上山。


    林氏飯做了一半就被叫來,此時正餓著肚子,崔昭昭悄悄塞給她一個雞蛋。


    她特意煮好備著的,一共拿了三個,她們一人一個。


    上次山上這麽熱鬧,還是連夜鋪溝渠。


    來到白天找到的地方,崔昭昭確定了位置後,由崔景文挖了第一下。


    剩下的十幾名漢子輪番上陣,刀刻斧鑿聲在山上迴蕩。


    “有水了,有水了!”


    立刻有人將火把湊近,看著從石壁裏冒出的水,朱裏正急切的將前麵的人扒開,顫抖地用雙手接住水,熱淚盈眶。


    真的是水!


    姓汪的沒騙他。


    柳樹村的莊稼也會像下河村一樣,抽穗揚花,沉甸甸的彎下麥稈。


    朱裏正拉著崔景文就要給他磕頭,被裏正一把攔下。


    “好了,水也給你們找到了,喊人來擴一擴,再把水引到山下就行了。”


    朱裏正抹掉眼淚,神色肅然的點頭。


    扭頭對林氏說道:“你們是我們柳樹村的恩人,你放心,有我在一天,就沒人敢動你的地。”


    林氏笑著道謝,又托朱裏正幫忙在村裏尋幾個老實可靠的人,朱裏正拍著胸脯應下。


    山路上。


    蟲鳴聲不絕於耳。


    幾個漢子難掩激動。


    “我竟然親手打出了水,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洗手了!”


    “你先問問你媳婦同不同意。”


    “哈哈哈哈,自打有了水,我恨不得一天洗一個澡,這身上太舒坦了。”


    裏正黑著臉讓他們閉嘴。


    崔昭昭扒著手指頭算賬。


    加上之前縣令賞的六畝地,他們現在已經有了整整十八畝地。


    在村裏,五畝地足夠養活一家四五口人,這裏的稅收是三成,在下河村的六畝地不用交稅,產出的糧足夠他們四人吃。


    柳樹村的十二畝地就是額外的收入,按照一畝地餘二百斤糧,十二畝地就是兩千四百斤,按照一斤糧十文錢,是二十四兩。


    蓋房子的話,他們四個人最少要四個房間,加上堂屋、廚房,還有廁所,一定要有廁所!


    算下來最少要七八間的大房子,也不知道二十多兩夠不夠用。


    這麽算起來,這些地還是少了點。


    聽說隔壁村的孫舉人有上百畝地,一眼望不到頭,家裏光長工就有二十多人,住著氣派的三進大院。


    崔昭昭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娘,我想當地主。”


    崔景文聽到她的話,笑出聲,湊在她耳邊:“你隻能叫地主婆。”


    崔昭昭氣的想打他,林氏拎著耳朵把崔景文揪到一邊。


    “想當我們就攢錢買地,娘支持你。”


    可是她的錢都不能見光,崔昭昭泄了氣。


    “還是先蓋房子吧。”


    這些地最早也要春天才有收成,今年是趕不上了。


    一天跑了兩趟山上,迴到家腿都是腫的,林氏脫了鞋子才發覺腳上磨了兩個水泡。


    燒了些熱水燙過腳,一家人很快進入夢鄉。


    月色明亮。


    崔成良整在院中點了個火堆,將樹膠燒化,在樹膠黏成一團的時候,再將提前準備的陶土粉末倒進去,攪勻。


    將白天那個陶碗裂口周圍用刀刮平,均勻的填滿混了陶土粉末的樹膠。


    “娘,紅燒肉好吃,吧唧吧唧。”


    不知道誰的夢囈飄進院子,崔成良低聲笑了笑。


    手上的碗已經處理好,但樹膠沒幹,具體還要等明天幹透了再看。


    將碗放在窗台上晾幹,再把火堆撲滅。


    今晚的月亮很圓,崔成良抬起頭,平靜望向天空。


    剛穿越過來的時候,自己就常常盯著月亮看,晚上睡不著,在院子一坐就是一整宿。


    這月亮與前世看到的好像也沒什麽不同,都坑坑窪窪的。


    崔成良怔怔看著,仿佛透過同一個月亮,迴到了前世的家。


    現在應該是晚上九點左右,昭昭這個時間肯定還沒睡,說不定還在外麵與朋友吃飯。


    妻子應該靠在床頭改方案,如果工作不忙,應該在追劇或者看小說,她最喜歡睡前看小說,好幾次他半夜醒來,她床頭還亮著燈。


    三年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再找個伴。


    會不會像他一樣,經常盯著月亮看很久。


    她肯定想不到他還活著另一片時空,還遇到了一個很像她的人。


    其實他一個人也可以過下去,這些年村子裏也有人家找他說和,但他都拒絕了,因為他不是獨身一人,他有妻子兒女,隻是不在一片時空。


    可是林氏真的太像她了。


    他想要的不多,能靜靜看著她,就滿足了。


    看她與孩子說說笑笑,看她低著頭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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