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喻才行駛在雪茫茫的路上,大腦放空著。


    到公寓樓下時,他將車停在樓下空的停車位。


    樓下的樹已經蓋上一層白被了,草坪裏也早就看不出是什麽顏色,唯有進進出出的小路上滿是腳印,留著零零散散的薄雪。


    馬喻才將東西帶在身上準備上樓,一轉身,嚴繼堯忽然出現,道:


    “沒關係嗎?”


    馬喻才困惑地側頭看去,道:“嗯?什麽?”


    嚴繼堯看著他,神情晦澀:“我沒有準備禮物。”


    馬喻才失笑。


    沒想到嚴繼堯在糾結這個東西,但是馬喻才也是心裏一暖,道:“沒事,那你的生日我也沒準備什麽東西。”


    嚴繼堯還是道:“不,你一直在幫我,我想給你送些東西。”


    馬喻才笑出聲來,“你這個樣子,能送什麽呢?”


    這句話一出口,嚴繼堯陡然沉默了。


    馬喻才話剛說出口就意識到不好,忙變了臉色,側頭看去,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然後看見嚴繼堯的目光,噎住了。


    嚴繼堯默默站在雪中。


    馬喻才瞧見那些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沒能在嚴繼堯身上落下一丁點兒痕跡,他漆黑如墨的身影,幹涸蒼涼的血跡,單薄的衣服和蒼白的臉,在雪地上鮮明刺目地像是一個印記。


    嚴繼堯也看著身前的人,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他瞬間白了頭,眼鏡起了薄霧。他穿著厚厚的風衣,圍巾裹住溫暖的體溫,下車不一會兒就被凍紅些許的臉,還有嘴裏嗬出的白氣,鮮活地宛如他這輩子都摸不到的一個幻影。


    嚴繼堯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來,攥住了馬喻才的手。


    那些血跡,馬喻才早已習慣,也不再害怕。


    如今放在自己的手旁,卻還是惹眼。


    嚴繼堯觸到他的手,殘留著一絲溫熱,他小心翼翼地隻用指腹接觸著,避免讓冰涼的身軀沾去了馬喻才的溫度,這麽輕輕拉起馬喻才的右手。


    “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很高興看到你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目標,過得越來越好,很幸運能陪你過三十歲的生日,我想說…以後——”


    馬喻才藏在圍巾下的喉結一顫,屏住了唿吸。


    嚴繼堯垂眸看著那枚戒指——


    這一枚,他一眼看中,戴了五年多。也算是陪他見證了許多是非起落,陪他一步步走上頂峰。


    也陪他帶著萬般遺憾,闔棺入墓。


    這種不祥之物,不該戴在他手上。


    嚴繼堯抬眼,看著等待迴應的馬喻才:


    “…不能再耽誤你了,你把車賣給嚴鬱秋銷毀。”


    馬喻才一怔。


    原來那天和嚴鬱秋的對話,他都聽到了?


    “——我們把契約解了吧。”


    在雪地裏等得鼻尖發紅的馬喻才張開嘴巴,說不出話來。


    漫天的雪下得轟轟烈烈,下得快活肆意,此刻公寓樓下卻是靜謐的。


    嚴繼堯眼眸中快要噴薄而出的情緒那麽濃烈,卻在一個眨眼後盡數掩去,他扯住戒指,試著往外拔。


    熟悉的拉扯感仿佛將馬喻才的心和靈魂一起揪住。


    他猛地抽迴手,攥住手上的戒指,後退了幾步:


    “嗬…!”


    踉踉蹌蹌的步伐,踩在雪地上嘎吱作響,馬喻才差點摔倒。


    那個小盒子也順勢從身上滾落了下去。


    “噗”的輕輕一聲,墜到了雪地裏。


    馬喻才的表情一片空白,看了嚴繼堯一眼,一聲不吭,猛地轉身跑進了公寓,身影迅速消失在樓道裏。


    “馬——”


    嚴繼堯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低頭看向他落下的東西。


    靜靜躺在雪裏的戒指,閃著樸素而純潔的光。


    ……


    馬喻才一股腦跑迴了家,電梯也沒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些什麽。


    或許隻是有些慌神了,想找個地方獨處一下。


    用鑰匙開門後,馬喻才風衣也沒脫,衝進臥室,趴了上去。


    心髒因為剛剛的奔跑還在快速跳動著,馬喻才將臉捂在冰涼的被窩裏,什麽也沒想。


    氣喘勻後,他緩緩起身,發絲上還掛著融化的雪水,被麵也被自己身上的融雪弄濕了一些。


    冰涼的觸感,馬喻才原以為能讓自己冷靜一下,結果卻想起了嚴繼堯的手。


    嚴繼堯的西裝。


    嚴繼堯帶著冰寒氣息的胸膛,還有他的唇和吻。


    馬喻才撐著身子跪在床上,低頭盯著被麵的花紋,視線移到了手上。


    戒指。


    對,嚴繼堯剛剛說,想摘下戒指。


    ——不耽誤自己了。什麽意思?


    馬喻才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前開始暈眩。


    他逃開並不全是因為嚴繼堯的話,而是在嚴繼堯開口之前——他居然在期待。


    期待嚴繼堯說……


    心髒又開始不受控製地跳動,馬喻才順勢倒在床上,緩解大腦的暈眩。


    他在想什麽。


    那是一個惡鬼啊。是男的就算了,連身體都已經沒了,還殺過人。


    就算他溫柔體貼又怎麽樣,就算他帥氣又怎麽樣,就算他讓自己心動了又怎麽樣。


    還不是一個惡鬼。


    可是……如果真的摘掉了戒指呢?車被銷毀,他會徹底消失在人間。


    如果沒有消失呢?


    嚴繼堯會再去找一個願意幫他複仇的人,日夜不分時時刻刻地跟在那人身邊…嗎?再簽下一個生死相依的姻緣契嗎?


    馬喻才重新坐起身來,坐在床邊,抬起右手,張開五指,微顫的左手靠近,輕輕碰到冰涼的戒指,試著往外拔——


    戒指鬆動了,毫無障礙。


    馬喻才一顫,猛地停下手來,將戒指塞了迴去。


    心髒猛烈地跳動著。


    顫抖的手攥住手機,馬喻才給通訊錄裏的某個人撥去了電話。


    那邊一下就接通了,聲音顯得有些凝重:“喂?馬喻才,你在做什麽?”


    馬喻才問了一句:“戒指到底怎麽取下來?”


    路青餘那邊沉默了片刻,道:“剛剛,你的命數變了。”


    馬喻才執著地問:“戒指,不做儀式就能取嗎?”


    路青餘歎了口氣,悶聲迴應:


    “一方不願意,另一方就取不下來。”


    馬喻才耳邊轟一聲,腦海中瞬間流轉過許多畫麵。


    【不願意的話……我試試能不能取下來?】


    【我覺得…不能拔……我得去問問高人這是怎麽迴事。】


    “一方不願意,另一方就取不下來?”馬喻才呆呆重複這句話。


    那…他剛剛,輕輕鬆鬆取得下來。


    ——嚴繼堯真的想摘下戒指。


    “不想摘下戒指的……是我自己?”馬喻才摸著戒指,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語。


    路青餘的聲音有些慎重,“我不是故意騙你的,師兄勸我別說,說了會破了什麽什麽緣劫,我看你那時候又亂糟糟的,再碰上這個糟心事……”


    確實,馬喻才現在覺得蠻糟心的。


    因為話音剛落,嚴繼堯出現在了麵前。


    馬喻才哢一下掛斷了電話。


    抬頭看向床邊的嚴繼堯,馬喻才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現在是個什麽表情。


    他心裏亂糟糟的,估計表情也不大好看吧。


    反正嚴繼堯臉上沒什麽表情。


    他沒有看馬喻才,彎腰將落下的盒子放在了馬喻才腿邊,道:


    “取下來吧。”


    馬喻才卻攥緊右手,甚至往身後藏了藏,抬頭盯著嚴繼堯問:


    “取下來之後呢?如果車收迴銷毀你也沒消失呢?”


    嚴繼堯看見他的小動作,雙眸一怔,卻遲遲沒敢對上他的視線。


    馬喻才此刻顯得格外強硬:“實話跟我說。如果沒了契約,你也還在,你要做什麽?”


    垂下的睫羽遮住黑沉的眸光,嚴繼堯微微閉了閉雙眼,而後放棄了什麽一般,直直望向了馬喻才的眼睛裏。


    那一雙深黑的眼中,原來盡是濃鬱的悲傷和忍耐。


    而此刻那冰雪般的克製消融,被他藏了不知多深多久的濃烈情愫頭一迴明明白白展露出來。


    話語,卻又帶著一絲他特有的矛盾的含蓄和直接:


    “那之後,我會一直看著你,但——”


    “不讓你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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