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天色甚好,沒有下雨,而且這幾天天氣轉涼不少,沒有以前那樣酷熱。楊叔子的府邸大變了樣,由三進院落改成了四進,大小房屋都進行了修繕,院中的亭廊、台階、花草、樹木上都掛上了紅色錦緞,屋簷下掛著幾個紅布包裹的燈籠,上麵皇上親筆寫著大大的“喜”字。正廳後中央掛著一個近一丈的大喜字,長長的案幾上擺滿了各種祭品,中間擺放著楊母的靈位,兩邊點著油燈。


    楊叔子進來輕輕跪倒在蒲團上,敬上香火,叩頭,依舊跪著沒有起身,直到老管家進來才將他輕輕從地上扶了起來,他的臉上滿是淚水,因為悲傷身子也輕微抽搐著,已經二十三年過去了,可他始終難以釋懷。


    夜色落下來了,院子裏有鳥叫聲,老管家跑進來:“恭喜先生,院裏有喜鵲,這是給先生來報喜的呀!”楊叔子看著咧著嘴露出滿口牙床的老管家,也笑了,人生難得有這樣一次喜事,又怎能不開心呢?


    隻是這一夜注定會有很多人無眠了,楊叔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從明日開始自己就不隻有楊進那個孩子了,這府上就會有一個女主人了,想到這個楊叔子的心裏有些激動,情不自禁想起梓華,想起她恣意的歡笑,她可從來不掩飾,怎麽高興怎麽來,一想到這些楊叔子的臉上也浮現出了笑容。


    這一夜的梓華也是久久難以入眠,白日裏被皇後和她的侍女各種折騰,商量該穿什麽、戴什麽,這些其實她的心裏早有考量,不能太過奢侈,因為楊叔子不喜歡,也不能太繁瑣,因為自己不喜歡。按說這個晚上自己應該很快就能睡著的,可就是睡不著,他現在在做什麽呢?會不會也在想自己啊?梓華突然羞紅了臉,一把拉過被子捂到頭上,心裏暗暗想著“太沒出息了,以前那個灑脫的梓華呢?這事兒能怎麽樣呢,不就是換個睡覺的地兒嗎”。


    黃府已經很長時間沒人造訪了,桓冀也開始略有些放鬆警惕,況且黃公輔每日到宮裏給兩個皇子授課也絕口不提變法之事,隻是給他們講史事,講堯舜禹,講夏桀暴烈無常已至亡國,告誡他們要做一個賢君。


    桓冀有時甚至覺得當初變法開始時應當問一下黃公輔的意見,而不是徹底將這位老臣束之高閣。


    夜色漸濃,黃公輔一如往常吃過晚飯要去後邊花園裏走一走,這裏幽靜,正是一個可以精心思慮事情的好地方。樹蔭落到地上,陰影裏看不清楚,但黃公輔卻本能地覺得裏麵有人,他挺住腳步,裏麵的會是什麽人?那人是來幹什麽的?黃公輔的額頭上有汗沁出來。


    須臾,一個低沉的聲音傳出來:“大人進來一敘。”


    黃公輔隻猶豫了一刹,便抬起步伐走了進去,這裏沒有家丁、護衛,這人可以進入府上必定不是從府門進來的,那就是從院牆上跳進來的了,以此人的武功如果想殺自己輕而易舉,但他沒有這樣做,那就說明是出於別的原因了。


    隻見黑影下站著一個身材中等,高約五尺,一身黑衣,頭戴黑色鬥笠的人,黃公輔慢慢走過去。那黑衣人的聲音依舊低沉:“黃大人,我來是有些事相商,還望您能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複。”


    黃公輔輕聲一笑,雖然這黑衣人身材包裹得很好,又站在黑影裏,可他還是聽出來這是誰了,黃公輔能坐到今天的位子上,可不僅僅靠的是運氣。


    “閆大人來我府上不知有何事見教啊,黃某洗耳恭聽。”


    黑衣人一愣,隨即取下頭上的鬥笠,哈哈笑了起來,說:“果然黃大人可不是一般人能糊弄的。”


    “哪裏哪裏,閆大人過譽了,我如今隻是一個閑人,那能與您相較啊。”


    閆依帆嘴角一裂,心裏暗罵一聲老狐狸,又說:“黃大人,今日我來是想請教大人一件事,不知道大人怎麽看今明兩日要發生的事情啊?”


    黃公輔迴答:“不知道閆大人所說何事?你也知道老朽這些日子閉門謝客,在家督導我兒讀書,對外邊諸事一概不曾過問,況且如今國府與天下內外相合,這是一大幸事,又有何事發生啊?”


    閆依帆嘴角輕跳,果然是隻老狐狸,索性就直接挑明了說吧:“大人怎會不知太尉大人要與郡主成親一事,此事由皇上賜的婚,這事您怎麽看,晚生想請教一下您的看法。”


    閆依帆的姿態放的很低,他知道這隻老狐狸久居人上,最是看重麵子,想讓他說話最好擺出一副後生的樣子。


    “這自然是好事了,曆來就有重臣與皇家結親的事,這不正是聯係國府與朝臣的紐帶嗎。況且又是皇上親自賜的婚。”


    閆依帆有些不耐煩了,直接開口問道:“黃大人,我是想問一問您對待變法的態度,還請黃大人認真告訴我,我閆家不論如何都以大人馬首是瞻。”


    黃公輔立刻迴答,隻是轉過身去,陰影裏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閆依帆緊緊盯著黃公輔。兩人都沉靜了,風吹過樹葉傳來“沙沙”的聲音,池塘裏似乎掉進去了一粒石子,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


    終於,黃公輔轉過身來:“你們閆家都是那般想的麽?”


    閆依帆心中一喜,忙說:“是,隻要大人說話,閆家上下都會幫助大人。”


    這就是老貴世族,在這個年代,寒門學子很難入朝為官,入朝者必定是以賢明聞達於世者,而這些人又為了以後的仕途,大多依附於當朝顯貴世家,如此若無他人介入,這些世家就互相傾軋,可一旦外人介入,或者說不屬於他們這樣的人進入,他們又會團結起來共同抵製。


    閆家,當世最顯貴的幾個世家之一,楊叔子變法對他們的利益損害很大,所以這些人自然是不可能站到楊叔子一邊維護新法的,可這些世家並不想直接出來挑頭,所以他們找到了黃公輔這個昔日的第一臣。


    這些黃公輔自然也看的很清楚,他當年雖然也是貧寒出身,可是沒人願意在過慣了奢侈的日子再去過那種窮苦的生活,楊叔子也不願意,所以他要自己站好隊,去哪邊將會影響他,包括一家子的命運。


    黃公輔聽了閆依帆的話點了點頭,說:“如今他們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


    閆依帆笑了,他知道了黃公輔的意思:“好,晚生告辭了,大人請好好休息吧,夜裏涼,大人早些迴屋吧。”


    閆依帆說完直接順著牆邊的一棵大樹快速爬到牆上,輕輕縱身一躍,竟沒有半點聲音。黃公輔心中駭然,平日一副柔弱書生模樣的少府閆依帆竟有如此身手。


    這一夜的黃公輔也徹底失眠了,他的身後有了一個龐然大物,這一刻他是激動的,他要告訴所有人他還沒有昏聵到應當束之高閣的地步。


    天蒙蒙亮,街上已是一片歡鬧聲,兩邊兩個舉著上書百年好合牌子的人作為先導開路,後麵跟著鼓樂隊,一路上吹吹打打,再後麵是二十多個抬著嫁妝的大漢,這些大漢全都是禁軍中抽調出來的,隻見他們裸著上身,胳膊上青筋暴起。


    梓華的花轎由八個身著紅色錦緞長衣的漢子抬著。


    楊叔子卻並沒有去迎親,這時候隻是站在府門台階上等著,他並不是不想去迎親,完全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成親的過程,從記事起他大多時間就已經在山上了,老師別的都教唯獨沒有教他這些。


    不過好在其餘的一應事務都有人打理。


    老管家早就叫人在門前鋪上了米袋。花轎到了門口,楊叔子剛要上前扶梓華下轎,卻被老管家一把拉住了。喜娘扶著梓華從米袋上走進家門。


    梓華一身紅色嫁衣,身上倒是沒有別的裝飾物件,想來是因為梓華知道楊叔子一貫節儉吧。


    後邊拜祖、交拜、撒帳一應過程結束已經快傍晚時分,楊叔子覺得自己就像散架了一般,他的心裏著實有些心疼梓華。


    不過沒人敢鬧洞房,這兩人的洞房誰人敢鬧呢?


    楊叔子陪著賓客直到子時,眾人才緩緩散去,楊叔子退開新房的木門,看著裏麵明亮的油燈光,心裏突然有些慌張,像夢又不像夢,竟乎有些虛晃。


    後麵的床邊上坐著頭蓋紅巾的梓華,楊叔子慢慢走近,顫抖著手拿起旁邊的秤輕輕挑起梓華頭上的方巾。


    梓華俏臉紅撲撲的,嘴角噙著一抹微笑,她盯著楊叔子。楊叔子取過酒樽,兩人胳膊相繞著喝了一樽酒水。


    梓華等了半天也不見楊叔子說話,轉頭才發現楊叔子一邊搓著雙手,一邊有些局促不安地晃動著,她憋著笑說:“你怎麽呢?”


    “哦,我……我無事。早些歇息吧。”楊叔子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脫了靴子就要上床。


    梓華輕瞪了楊叔子一眼,將旁邊喜娘準備的白色手帕放到床上,自己輕輕解開了衣襟,露出裏麵的褻衣。楊叔子將手帕拾起來扔了下去,輕輕地將梓華擁進懷裏:“這應當是我的母親給我的,而今卻……”


    梓華知道楊叔子的要說什麽,隻是伸手勾住了楊叔子的脖子。


    誰道滿園生春色,不知春色在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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