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毫不隱瞞,且趾高氣昂的說道:“我家公主說,聽聞賀氏阿繡的琴藝很好,想請她入宮去切磋一下。改日再與四郎君相敘。”


    桓裕輕輕一笑,側臉看了看旁邊馬車裏的賀繡,搖頭說道:“不巧,我剛已經邀請了阿繡去我的府邸做客。請二位公主多多包涵吧。”他嘴上說的是多多包涵,眼神卻甚為冷冽,根本沒有什麽包涵的意思。


    婢女不能完成自家主人的差事自然不肯罷休,況且桓家本來在朝中便沒什麽勢力,她們也無須把桓四郎放在眼裏。


    於是她揚起了頭,冷笑一聲反問:“桓家四郎,請你聽清楚了,奴婢是奉了九公主和十公主之命請賀氏阿繡進宮的,難道郎君你還要從中作梗嗎?”


    桓裕冷聲一笑,蒼白的麵容欺霜賽雪中透出一股隱隱的寒氣來:“不愧是皇室的奴才,說個話也透著霸道無理。什麽叫從中作梗?你們公主與阿繡相約是在何時?我卻已經在兩個月前便與她約好了。”


    說著,桓裕的聲音陡然升高:“難道九公主和十公主連先來後到的道理都不懂嗎?還是她們根本就沒把天下士子都放在眼裏?”


    那婢女被桓裕冰冷的氣勢所逼,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卻不甘心的問道:“桓家四郎,你連規矩都不懂了嗎?”


    桓裕卻狂妄一笑,長袖一揮指著那婢女,冷聲問道:“規矩?天下間規矩何其多,我卻不知你一個小小的婢女也能在我麵前談什麽規矩?”


    那婢女頓時語塞。


    這是一個先家後國的年代,這樣的年代裏風流名士傲視天下,金錢和權勢在他們的眼裏皆是糞土。


    桓裕說出這樣的話按照規矩來說是對皇室的大不敬。可是這些風流名士們不就是喜歡打破規矩嗎?


    他們崇尚的是自由自在,是歸迴本原,超然無我的境界。


    在這個年代裏,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才是真正的風流名士,才值得那些士大夫們推崇和頌揚。


    那婢女氣的滿臉通紅,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隻得轉身迴去向九公主十公主等人迴話。


    九公主卻也不惱,隻吩咐馭夫催馬上前直到桓裕的跟前,她才命人掀開車簾從馬車裏站了出來,對著桓裕的馬車笑道:“原來是桓家四郎君到了建康,本宮難得出宮一次卻能在這裏遇到桓四郎,真是巧啊。倒不如本宮設宴,給桓四郎接風洗塵?”


    桓裕隻得從馬車裏走了出來,同九公主一樣站在車轅上,緩緩拱手,淡然一笑,說道:“多謝九公主厚愛,隻是某今日約了賀氏阿繡,以謝救命之恩。怕是要負了公主之約。倒不如另擇他日。”


    桓裕白衣黑發,衣和發都飄飄逸逸,不紮不束,微微飄拂。他略顯蒼白的肌膚上隱隱有光澤流動,眼睛裏閃動著一千種琉璃的光芒。


    麵對這樣的美男子,皇室裏的公主們根本無法抵擋,刁頑任性暗中蓄養麵首無數的九公主更加如癡如醉。


    她一雙嫵媚的眼睛盯著桓裕,許久才緩緩地點頭,不舍的說道:“好。就依桓郎所言,明日本宮在鴻運樓擺宴,為桓郎接風洗塵。屆時請桓郎的救命恩人賀氏阿繡也一並前往,也好讓本宮一並領略一下賀氏阿繡的絕妙琴聲。”


    桓裕微微點頭,說道:“那就多謝公主了抬愛了。”


    九公主纏綿的目光從桓裕的身上舍不得移開,見他轉身進馬車去時才輕笑道:“桓郎,一言為定了。”


    桓裕懶得再多說什麽,隻抬手把車簾拉了下來,擋住了九公主癡纏的目光。


    車簾一放下來,九公主便低頭喝令馭夫:“迴宮!”說完後她轉身鑽進了馬車,理也不理十公主及汾陽郡主臨安縣主等人,徑自轉彎往皇宮的方向去了。


    九公主一走,十公主便對旁邊的汾陽郡主和臨安縣主說道:“我們也走,先看看明日那個阿繡能不能過九公主那一關再說。”


    汾陽郡主蕭雅臨安縣主王珂本就是被九公主和十公主給叫來助威的。這會兒聽見兩個公主都這般說了,便各自吩咐自己的馭夫趕著馬車迴家去了。


    賀繡看著前麵的幾位貴女散開,便暗暗地舒了一口氣,轉身對桓裕深深一福:“今日之事,多謝四郎君相助了。郎君剛到建康,一切尚未安置,阿繡便不打擾了。改日一定登門致謝。”


    桓裕笑著擺擺手,說道:“阿繡何必客氣,這是裕應該做的。隻是剛剛裕已經說了,今日與阿繡相約,若阿繡這般迴去,怕是被九公主聽見,再生事端。”


    “這……”賀繡有些猶豫,她也知道九公主不會善罷甘休,但人家桓四郎剛剛到建康城,還沒進家門呢,自己跟去做什麽?


    旁邊的明璫卻悄聲提醒道:“姑娘,四郎君奔波了這些時日,不如請到我們的溫泉山莊泡一泡熱湯,解解勞乏?”


    賀繡點點頭,對桓裕笑道:“如今時候尚早,若四郎君不嫌棄,便請郎君到我的溫泉山莊去一敘,如何?再者,阿繡自從那天與桓家兩個姐姐一別,至今十分的想念。今日請兩位姐姐也一同前往,以解這些時日以來阿繡對兩位姐姐的思念之情。”


    桓裕想了想,便道:“也好。”說著,便吩咐下去:隻要四個隨身侍婢和兩個妹妹隨賀繡前往,餘者帶著行李迴本族宅邸安置。


    溫泉山莊本就在建康城郊,桓裕又剛進城走了沒多遠,幾輛馬車調轉了方向往迴走,不多會兒便到了。


    迴來的路上賀繡左思右想總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女兒家請桓裕過去做客有些不妥,便悄悄地吩咐明璫:“你去把十一郎請過來。”


    明璫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答應著下了馬車,給阿信要了一匹馬,迴去找王麟去了。


    進了溫泉山莊後,賀繡吩咐下去,一邊準備酒菜宴席,一邊叫婢女們服侍桓家淑言和淑容兩個姐妹去沐浴。桓裕也被兩個婢女引著去了另一處溫泉,舒舒服服的泡了進去。


    當桓裕披著幹淨的浴袍從溫泉中起身的時候,王麟也便到了。


    不僅王麟到了,蕭家的嫡長子還有袁家的嫡次子也都跟著來了。賀繡聽說後大吃一驚,忙叫陳氏去廚房看著婢女們增加宴席的酒菜。


    王麟是賀繡請過來代替盡主人之道的,所以進門便招唿蕭長鶴和袁仲崑入座。並對身側的明璫笑道:“蕭大郎君和袁二郎君也不是外人,他們一個是阿媛的大兄,一個是雅妃娘娘的內侄,說起來大家都是親戚呢。你去跟阿繡說,我們同來叨擾她一杯酒喝,主要是想同桓家四郎君聚一聚。”


    賀繡聽了明璫的話,便穿戴整齊迎了出來,同幾個人見禮。為了掩飾自己身為女子所固有的嫵媚,以表示對幾位郎君的尊重,賀繡特地換了一身黑色深衣領口袖口皆繡金色紋飾男女皆可穿的深衣。發髻也是最簡單的獨髻,若不是她眉目之間自有一種嫵媚風流之態難以掩飾,便叫人以為她本就是一個俊俏的男子。


    蕭長鶴看著眼前這位稍顯稚氣卻已經自成風流的小姑子忍不住歎道:“這就是十一郎說的那位阿繡女公子吧?”


    王麟笑道:“正是,正是。”說著,他便上前去替賀繡介紹。


    賀繡對蕭長鶴和袁仲崑一一見禮後微笑道:“今日倉促之間請幾位郎君過來,實在是有難言之隱。請幾位郎君莫要見怪。”


    來的路上王麟已經隱約把事情的緣故透露給了蕭長鶴和袁仲崑,事實上他們三個人原本是約在王麟的宅邸吃酒賞歌舞來著,明璫忽然來求救打斷了他們三人的計劃,三個人才一起奔著這邊來的。


    聽了賀繡的話,蕭長鶴先微笑著擺擺手,說道:“我們早就聽聞賀氏女公子阿繡胸懷奇才,以少勝多,兩次擊敗劉漢叛軍。一直想找個機會一睹女公子風采呢。今日正好滿足了我們的一個願望。”


    袁仲崑也笑道:“是啊是啊,再說,桓家四郎君剛到建康便被女公子邀請至此,我們能來相見也是榮幸之至。”


    賀繡便朝著王麟微微一福:“如此就請十一郎代阿繡招待幾位郎君吧。桓家的兩位女公子也來了,阿繡先去照看一下她們二位。一會兒桓四郎君來了,咱們就開宴,諸位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蕭長鶴點頭說道。


    “那麟就反客為主了?”王麟笑得十分風雅,說話間他長袖一揮,請蕭長鶴和袁仲崑上榻入座。


    幾人剛落座,桓裕便踏著木屐進來,幾個風流名士相見難免又寒暄一陣。後麵的小木屋子裏,賀繡則看著婢女為桓家雙生的姐妹梳妝。


    “阿繡妹妹真是周到。連這些簪環等物都替我們拿來了。”桓淑言笑著撚起一根玉簪,說道:“我們的東西都在車上呢,一時也想不到會來妹妹這裏,真是給妹妹添麻煩了。”


    桓淑容也很是不好意思,來人家這裏做客,在人家這裏泡熱湯也就罷了,連衣服首飾都用了人家的,真是有些過意不去了。


    賀繡卻微微撅嘴,轉過身去說道:“兩位姐姐說什麽話呢。這些東西不過是些俗物而已,能與姐姐成為手帕交,乃是阿繡的福氣。若是姐姐再說這些客氣話,就是嫌棄阿繡了。”


    宴席設在寬敞的前廳裏,主榻上坐著王麟,桓裕和蕭長鶴分坐兩邊。袁仲崑和蕭長鶴共用一個案幾,桓淑言和桓淑容姐妹兩個坐在桓裕之後,賀繡的榻幾設在王麟之後。


    沒有歌舞,倒是有個琴姬跪坐在下手的角落裏安靜的撫琴。緩緩地琴聲如山澗流水,叮叮淙淙令人賞心悅目。


    席間,幾個名士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養生之道,玄學之道還有一些琴棋書畫及各處的風俗軼事。總之除了當今時局之外天下無不可談之事,


    賀繡自然明白,先前的琅琊王在建康稱帝不足一年的時間,朝中人心尚未穩定,朝堂之上從洛陽遷過來的前朝舊臣占了大半兒,這些人都是主張揮師北上,收複失地的。但元帝似是沒有這個心思,隻想在建康守著這一方富庶之地做他的富貴皇帝。


    因為此事,已經有一些言語過激的士大夫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所以今日在這裏,王麟等人雖然堪稱名士之首,但他們卻心照不宣,絕口不提政事。


    然而酒至酣處,那些顧忌也都淡了些。眾人說到了彭城之後,難免問起了臨州城北的那一場混戰。


    說到了劉崧那兩千精兵的覆滅,蕭長鶴便舉起酒杯向賀繡,笑道:“建康城早就傳開了,說那日劉崧兩千精兵盡喪於賀氏阿繡的妙計之中,今日蕭某便借著這杯酒,向賀氏女公子請教一下這退兵之妙計了。”


    賀繡忙道:“蕭大郎君言重了,阿繡不過一小小女子,怎敢當大郎‘請教’二字。當時實在是被逼無奈才躲進了樹林裏,後來幸虧十一郎帶著王家的護衛解了圍,又有九郎身邊的英勇護衛護主,阿繡才能萬幸撿了一條性命。哪裏是什麽妙計退敵,真是愧煞人也。”


    袁仲崑笑著搖搖頭,說道:“阿繡如此謙虛,實在是沒把我們當自己人了。”


    “這……”賀繡為難的低下了頭,歎息道:“妾絕無此意,還請諸位郎君見諒。”


    王麟則端起酒杯來對著袁仲崑笑道:“時局如此,阿繡不想張揚也是為了自保而已。二郎多多見諒。”


    袁仲崑不解,挑眉道:“當今之世,男兒已無血性。幸有一女不畏戰禍,麵對那些惡狼強盜尚能凜然相對,卻又不得不為了自保而言不由衷,真真可歎,可悲啊!”


    桓裕也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道:“說到自保,真真是叫人心寒。剛剛在城裏的街道上,我和阿繡的馬車遇到了九公主十公主等人的車架,那九公主的婢女都言之鑿鑿,說什麽九公主要請阿繡進宮去切磋琴技。哼!依我看,她們哪裏是切磋琴技,不過是看不慣九郎身邊有阿繡的一席之地爾!”


    此言一出,王麟,蕭長鶴等人全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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