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德海麵露難色,鬱白麵上浮起一絲譏誚的笑,「鬱白不才,私下揣摩聖意,覺得這位賀公子未來必成大器,便自作主張將人送去了燕南閣,也免了將來倒騰住所的麻煩。李公公覺得如何?」


    李德海:「……」


    我還能覺得什麽?——鬱公子慧眼識珠,深謀遠慮,不拘一格降人才?


    李德海深謀遠慮之後,還是去打擾了正忙著「處理要事」的皇帝陛下——所謂要事,不過是對著一對藏匿在陰影中的紅蠟燭怔怔出神,明明處在深夜,卻不去點燃。他喚了數聲陛下,趙鈞方醒過神來:「如何?」


    「鬱公子已經沐浴去了,按陛下的吩咐,傷藥膏和幹淨衣裳都擺在顯眼的位置,下人也隨叫隨到,隻是……隻是陛下,那位賀小公子……」李德海斟酌半晌,試圖以一種趙鈞喜聞樂見的方式講述「鬱公子把賀念白送去燕南閣」這件事——是說鬱公子心係陛下事事為陛下考慮,還是說鬱公子胸懷寬廣,將來必定能與賀小公子親如兄弟和諧相處?


    ——找死也不帶這麽幹脆的。


    趙鈞一滯,首先掠過心頭的竟然不是賀念白酷肖那人的麵龐,而是靜默的雪地中,鬱白那聲輕巧而譏誚的笑,輕而易舉地擾亂了他的心。他在心亂如麻中生出一點錯覺,仿佛自己是一個眠花宿柳、帶人迴家反倒被正房抓個正著的浪蕩負心漢。


    他靜默許久,淡聲道:「既然是康寧侯府送來的,自然還是教康寧侯府帶迴去。」


    「陛下聖明,隻不過……呃,隻不過那位賀小公子已經被鬱公子送去燕南閣了,這會兒怕是已經安頓下來了。陛下您看……」


    「……」這迴輪到趙鈞安靜了。


    。


    浴房門開,裊裊熱氣瀰漫開來。鬱白從氤氳水氣中走出,顯得發愈黑,麵色愈白。他一步一步朝趙鈞的寢殿走去。


    一步驚鴻一瞥,兩步鶴入樊籠,三步失憶重生、獻上真心,四步謊言如刀,大夢初醒。


    三丈長的江山堪輿圖映入眼簾。殿內銅鶴熏爐香氳裊裊,絲絲縷縷的白煙從鏤空鶴翎中漏出,有若山河晨霧。偌大寢殿隻燃了兩根紅燭,點點燭芒伴著暗月微光,隱隱約約照亮了趙鈞靜默的側臉。


    看見鬱白走進來,趙鈞從倚著的床頭旁漸漸直起身來,放下手中書卷,沉默著望向鬱白。


    該說什麽呢?是關心他跪了這麽久身體可還受的住,浴房裏準備的傷藥膏有沒有用,還是質問他為何一意孤行為他人跪了半夜,將賀念白送去燕南閣?在鬱白走向他的短短幾步裏,趙鈞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如坐針氈。


    鬱白坦然迴應了他的注視:「陛下。」


    他走到趙鈞麵前,未曾遲疑一分一毫,便慢慢伸手解開了一顆紐扣,隨後又是一顆。一切都像排演過幾百遍一樣,事實上這也就是這三年他們曾經做過的。


    長達兩年的囚禁與折辱未能磨去他一身傲骨,相愛之後的欺騙和隱瞞卻終於摧毀了他的心智,而那些對至親至近之人的威脅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昔日桀驁不馴的少年終於也能彎下腰,主動走向囚禁者的床榻求歡了。


    在趙鈞略微遲疑的目光中,鬱白慢慢探身,輕輕含住了趙鈞的唇瓣。他勾著柔軟舌尖,向趙鈞齒內笨拙地探尋著,試圖挑起男人的興致。


    人之欲望大抵不過飽暖思淫慾,這也是趙鈞一直以來之於他的心思。他天然冷靜而堅定,自有一股韌性在心中,當他不再對趙鈞抱有期望,問題便化繁為簡。


    ——隻是如今卻像是出了什麽差錯,他能感到趙鈞身體有些僵硬,倒顯得他跟當街強搶民男的登徒子似的。鬱白試過兩次,隱約明白了趙鈞的意思。


    他並不習慣主動去做這些事,往常皆是被趙鈞威逼利誘、溫聲哄騙著,不須他多費心思。隻是事已至此,從他踏出燕南閣的時候,他就已經拋去了一切自尊,雪中下跪是他意料之中,主動將自己送上龍床也是早有所料。他走的路不能迴頭,既然已經邁了第一步,自然不會因為第二步而退縮。


    ……如果趙鈞最後還是不應允,還是執意取鳳十一性命、納姐姐為妃,他又該如何?


    鬱白不知道。他現在僅存的籌碼,除了這具身體,別無其他——當然,現在有了那個與自己酷似的少年,這具身體怕也快要沒有用武之地了。


    姑且一試罷。


    他極力拋開那些雜亂的思緒,手撐住趙鈞身邊的床榻,緩緩跪坐上來。然而他在雪地裏跪了太久,哪怕是溫水沐浴也隻能緩解表麵一二,緩慢跨坐的動作幅度不大,足尖、膝蓋到大腿都刺痛不已。


    鬱白暗暗嘆了口氣,重新集中精神尋找一個合適的著力點,偶爾牽動酸痛的大腿肌肉,也隻是一聲極其壓抑的低吟。


    他是專注的。專注到拋卻一切、痛苦、悲哀的雜念,一門心思地去實現想要的結果。鬱白馴服的姿態曾經是趙鈞最想要的,然而如今他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卻愕然發現想像中馴服的快感未曾到來,取而代之的是心髒裏針紮一樣的痛楚。


    渾欲乘風問化工,路也難通,信也難通。滿堂唯有燭花紅,歌且從容,杯且從容。


    趙鈞無處從容。他的心髒隨著鬱白艱澀的動作,一下一下,愈發疼得厲害。


    相見不相聞,相聞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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