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我趕緊跪倒磕頭。
奶奶半靠在床上，屋子裏光線很暗，彌散著拜神佛的香火和中藥的味道，她核桃一般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越發的棱角分明，赤色的麵孔好象一件久經沙場的利器，她瞳孔裏射出一道淩厲的目光，隨後又暗淡下來，用顫巍巍的聲音說道，
“是金貴來了嗎？起來吧，地上涼，來坐到我這裏來！”
前清時代的貞潔烈女拍拍床邊叫我過去，我童年時代的記憶一股腦的湧出來，我爹曾把我捆在奶奶的漢白玉牌坊的柱子上狠狠的抽打，一想到她暴戾恐怖的麵孔，我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奶奶。
狗勝的奶奶邁著小腳，端著一碗蒸雞蛋滿院子的追他，“吃一口，就隻一口……”狗勝奶奶苦口婆心，滿臉汗水，卻一臉幸福……，有財的奶奶舉棍子打跑追他的野狗，……
我呢？
我小時侯不是挨她的耳光，就是被他掐，或被她納鞋底的大針紮，她折磨著我甚至不讓我掉眼淚，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之後，雖然我一進門看見她現在孱弱地靠在床榻上，心頭一陣難過一陣不忍，可一想起過去的點滴，心忽然又變的堅硬起來，我不可能忘記我娘，她臨死時候奶奶一麵都不曾漏過，直到她下葬時候，家裏甚至都不願意為她打造一口象樣的壽材，我娘是被一具白色棺材包裹著下葬的，我哭了好多日子，嗓子都哭失了聲，奶奶卻都毫不關己的關上門念佛吃齋。
我痛恨的想，心腸不好吃多少齋念多少經，你還是要去地獄的。
“金貴啊，長這麽大了，越來越像你爹了……”
奶奶枯樹枝一般的手摩挲著我的臉，我擠出些笑容，說，
“奶奶你身體好嗎？”
“好什麽好啊，不行了……”她氣若遊絲地眯縫起眼睛，我看不到她的目光，隻是看見她眼皮下麵的眼珠轉了幾轉，停留在小紅的位置。
“紅啊，我有點餓了，你去廚房，叫他們給我做碗蓮子湯，涼一點了你再端來！”
“哦，知道了老太太。”
小紅磨蹭了幾步，挑了燈籠，和上門，輕輕退出去。
“金貴呀，你最近幹什麽呐……，也不來看看奶奶，奶奶想你呀，每天一閉眼睛啊，眼前滿是你小時侯的樣子，多好呀，聽說你要娶媳婦了？好啊……，是那家的閨女呀，啥時候過門呀，過門了奶奶送她點東西，你看奶奶這個鐲子好不好啊……？”
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說個沒完，我插不進嘴，搞不清她要說什麽，更鬧不明白她要做什麽，總不會真的是想和我聊天說話吧。
說著她緩緩從枕頭下麵拿起一個包袱，裏三層外三層的解開，在昏暗的油燈下依舊不掩起光澤，果然是個打造精美鑲嵌琳琅滿目的一對鐲子。
墨綠色的翡翠泛著妖豔的色澤，像一隻隻眼睛，足赤的黃金越發彰顯了它材質的珍貴，從奶奶的說話的語調裏，我也能感覺的出這對鐲子的分量。
咱雖說是個地主少爺的出身，但大部分過的是貧農的日子，沒見過這麽好的東西，我一怔，她抬起臉看看我說，
“拿著吧孩子，算是我給未過門孫媳婦的見麵禮……”
“太貴重了奶奶，我不能要。”
“什麽話，你是這個家的長孫，家裏什麽不是你的，拿著！”
她不由我分說，攤開我的手掌，把鐲子塞進我手裏。我正要推脫，她忽然衝我擠擠眼睛，眼角一直掃視著門口，我忽然會意，原來門口有人一直在偷聽，這個偷聽的人多半就是她的丫頭小紅了。
我朗聲說，“多謝奶奶。”然後起身往門口的方向走，果然，門外一陣碎小的腳步聲由近而遠，小紅在我就要出門前，溜之大吉。
此刻我的心忽然豁然起來，小紅其實是我爹在春桃過門後買迴來的丫鬟，我依稀記得這小丫頭似乎還是她的老鄉，至於是不是沾親帶故那更不好說了，起碼有一點現在可以證實，她把小紅安插在奶奶這裏不會是出於什麽善意。
奶奶也聽到腳步聲，我迴身再看，她蹭一下直起身子，不在是先前一副病魘的摸樣，下垂的眼皮下再次射出兩道淩厲的光芒，她的病果然是裝的。
自己家裏竟然也是這樣危機四伏，我真是有幾分意外，奶奶緩了口氣，沉痛地說，
“金貴啊，你知道嗎，王家快完了！”
“什麽事啊奶奶？”我多半是在裝傻，楞楞地問了一句，我得等她先開口，事情恐怕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奶奶如此一個強勢的人竟然被禁錮起來。
“什麽事？我快要被人害死了！”
“奶奶，您先別生氣，到底出了什麽事？”
“家門不幸，你最近沒發現，你爹讓春桃那狐狸精搞的五迷三刀的，言聽計從，你不常在後院走動，你還不知道，下人們都傳遍了，說春桃和趙樸那個王八蛋勾三搭四的，做的些見不得人的事，傷風敗俗，你爹被他們蒙在穀裏，每天煙槍在手裏一握，抽的昏天黑地的什麽都不管……”
剛才我從正房走來親眼看見趙樸和春桃眉眼傳情勾三搭四的，看來這個事不是一日兩日了。
我說，
“這種事可不能聽下人們胡說，抓奸抓雙，沒有真憑實據這種事千萬不能當真。”
我說完這話，奶奶陰靄的眼色掃了我一眼，她嘴唇緊閉一言不發。看她如此局促的神色，我心裏一陣痛快，當年我娘在嫁給我爹前隻是和前縣長有一段莫須有的精神愛憐，就被她逼上了絕路，拖著9月的身孕離家出走，如今春桃做的更是磊落，全家上下已經是風言風語，奶奶卻是無能為力，這麽看來，民國這些年後，封建的家長製度果然退化，貞潔烈女的餘威已經是日暮西山，我心裏無不痛快的喝彩，“活該！”
她的神色已經從剛才的憤恨變成無奈，歲月的打磨將這個曾經頑固不化的老人打磨的如此憔悴，她好比是一根枯朽的房梁，苦苦支撐了搖搖欲墜的舊房，她的力量已經不能震動那個正日在鴉片中尋求解脫而飄飄欲仙的兒子，她無助地抓住我的手，她冰涼而粗糙的手像兩隻鐵鉗，帶了一絲絕望的腔調說道，
“金貴，你爹完了，我說什麽他都不聽，他都不信，任由那狐狸精來折磨我，她居然派了小紅那小賤人來監視我，我每天說了什麽做什麽她都一五一十的去和春桃講，奶奶活不了多少日子，我就擔心王家將來的家業都要葬送在春桃和趙樸這對狗男女手裏呀，奶奶現在誰都不能相信了……”
說道這裏，她一抹眼角的淚水，帶了哭腔繼續說，
“我知道你恨我，過去讓你和你妹妹吃了不少苦，奶奶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你娘，孩子，我現在知道錯了，可事情已經過去，你也長大了，我現在每次看見你啊，總想起你小時侯受的那些苦，在外人麵前不能顯露什麽，到了晚上，我是一夜一夜的睡不著，我後悔呐！我現在受罪是在遭報應我也認了，我活了這麽大歲數也沒什麽可留戀的，可是王家說什麽也不能讓外人霸占去呀，那是王家祖輩多少代人掙下的產業呀，孩子你聽我說，奶奶現在隻能相信你也隻能靠你了！”
奶奶半靠在床上，屋子裏光線很暗，彌散著拜神佛的香火和中藥的味道，她核桃一般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越發的棱角分明，赤色的麵孔好象一件久經沙場的利器，她瞳孔裏射出一道淩厲的目光，隨後又暗淡下來，用顫巍巍的聲音說道，
“是金貴來了嗎？起來吧，地上涼，來坐到我這裏來！”
前清時代的貞潔烈女拍拍床邊叫我過去，我童年時代的記憶一股腦的湧出來，我爹曾把我捆在奶奶的漢白玉牌坊的柱子上狠狠的抽打，一想到她暴戾恐怖的麵孔，我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奶奶。
狗勝的奶奶邁著小腳，端著一碗蒸雞蛋滿院子的追他，“吃一口，就隻一口……”狗勝奶奶苦口婆心，滿臉汗水，卻一臉幸福……，有財的奶奶舉棍子打跑追他的野狗，……
我呢？
我小時侯不是挨她的耳光，就是被他掐，或被她納鞋底的大針紮，她折磨著我甚至不讓我掉眼淚，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之後，雖然我一進門看見她現在孱弱地靠在床榻上，心頭一陣難過一陣不忍，可一想起過去的點滴，心忽然又變的堅硬起來，我不可能忘記我娘，她臨死時候奶奶一麵都不曾漏過，直到她下葬時候，家裏甚至都不願意為她打造一口象樣的壽材，我娘是被一具白色棺材包裹著下葬的，我哭了好多日子，嗓子都哭失了聲，奶奶卻都毫不關己的關上門念佛吃齋。
我痛恨的想，心腸不好吃多少齋念多少經，你還是要去地獄的。
“金貴啊，長這麽大了，越來越像你爹了……”
奶奶枯樹枝一般的手摩挲著我的臉，我擠出些笑容，說，
“奶奶你身體好嗎？”
“好什麽好啊，不行了……”她氣若遊絲地眯縫起眼睛，我看不到她的目光，隻是看見她眼皮下麵的眼珠轉了幾轉，停留在小紅的位置。
“紅啊，我有點餓了，你去廚房，叫他們給我做碗蓮子湯，涼一點了你再端來！”
“哦，知道了老太太。”
小紅磨蹭了幾步，挑了燈籠，和上門，輕輕退出去。
“金貴呀，你最近幹什麽呐……，也不來看看奶奶，奶奶想你呀，每天一閉眼睛啊，眼前滿是你小時侯的樣子，多好呀，聽說你要娶媳婦了？好啊……，是那家的閨女呀，啥時候過門呀，過門了奶奶送她點東西，你看奶奶這個鐲子好不好啊……？”
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說個沒完，我插不進嘴，搞不清她要說什麽，更鬧不明白她要做什麽，總不會真的是想和我聊天說話吧。
說著她緩緩從枕頭下麵拿起一個包袱，裏三層外三層的解開，在昏暗的油燈下依舊不掩起光澤，果然是個打造精美鑲嵌琳琅滿目的一對鐲子。
墨綠色的翡翠泛著妖豔的色澤，像一隻隻眼睛，足赤的黃金越發彰顯了它材質的珍貴，從奶奶的說話的語調裏，我也能感覺的出這對鐲子的分量。
咱雖說是個地主少爺的出身，但大部分過的是貧農的日子，沒見過這麽好的東西，我一怔，她抬起臉看看我說，
“拿著吧孩子，算是我給未過門孫媳婦的見麵禮……”
“太貴重了奶奶，我不能要。”
“什麽話，你是這個家的長孫，家裏什麽不是你的，拿著！”
她不由我分說，攤開我的手掌，把鐲子塞進我手裏。我正要推脫，她忽然衝我擠擠眼睛，眼角一直掃視著門口，我忽然會意，原來門口有人一直在偷聽，這個偷聽的人多半就是她的丫頭小紅了。
我朗聲說，“多謝奶奶。”然後起身往門口的方向走，果然，門外一陣碎小的腳步聲由近而遠，小紅在我就要出門前，溜之大吉。
此刻我的心忽然豁然起來，小紅其實是我爹在春桃過門後買迴來的丫鬟，我依稀記得這小丫頭似乎還是她的老鄉，至於是不是沾親帶故那更不好說了，起碼有一點現在可以證實，她把小紅安插在奶奶這裏不會是出於什麽善意。
奶奶也聽到腳步聲，我迴身再看，她蹭一下直起身子，不在是先前一副病魘的摸樣，下垂的眼皮下再次射出兩道淩厲的光芒，她的病果然是裝的。
自己家裏竟然也是這樣危機四伏，我真是有幾分意外，奶奶緩了口氣，沉痛地說，
“金貴啊，你知道嗎，王家快完了！”
“什麽事啊奶奶？”我多半是在裝傻，楞楞地問了一句，我得等她先開口，事情恐怕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奶奶如此一個強勢的人竟然被禁錮起來。
“什麽事？我快要被人害死了！”
“奶奶，您先別生氣，到底出了什麽事？”
“家門不幸，你最近沒發現，你爹讓春桃那狐狸精搞的五迷三刀的，言聽計從，你不常在後院走動，你還不知道，下人們都傳遍了，說春桃和趙樸那個王八蛋勾三搭四的，做的些見不得人的事，傷風敗俗，你爹被他們蒙在穀裏，每天煙槍在手裏一握，抽的昏天黑地的什麽都不管……”
剛才我從正房走來親眼看見趙樸和春桃眉眼傳情勾三搭四的，看來這個事不是一日兩日了。
我說，
“這種事可不能聽下人們胡說，抓奸抓雙，沒有真憑實據這種事千萬不能當真。”
我說完這話，奶奶陰靄的眼色掃了我一眼，她嘴唇緊閉一言不發。看她如此局促的神色，我心裏一陣痛快，當年我娘在嫁給我爹前隻是和前縣長有一段莫須有的精神愛憐，就被她逼上了絕路，拖著9月的身孕離家出走，如今春桃做的更是磊落，全家上下已經是風言風語，奶奶卻是無能為力，這麽看來，民國這些年後，封建的家長製度果然退化，貞潔烈女的餘威已經是日暮西山，我心裏無不痛快的喝彩，“活該！”
她的神色已經從剛才的憤恨變成無奈，歲月的打磨將這個曾經頑固不化的老人打磨的如此憔悴，她好比是一根枯朽的房梁，苦苦支撐了搖搖欲墜的舊房，她的力量已經不能震動那個正日在鴉片中尋求解脫而飄飄欲仙的兒子，她無助地抓住我的手，她冰涼而粗糙的手像兩隻鐵鉗，帶了一絲絕望的腔調說道，
“金貴，你爹完了，我說什麽他都不聽，他都不信，任由那狐狸精來折磨我，她居然派了小紅那小賤人來監視我，我每天說了什麽做什麽她都一五一十的去和春桃講，奶奶活不了多少日子，我就擔心王家將來的家業都要葬送在春桃和趙樸這對狗男女手裏呀，奶奶現在誰都不能相信了……”
說道這裏，她一抹眼角的淚水，帶了哭腔繼續說，
“我知道你恨我，過去讓你和你妹妹吃了不少苦，奶奶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你娘，孩子，我現在知道錯了，可事情已經過去，你也長大了，我現在每次看見你啊，總想起你小時侯受的那些苦，在外人麵前不能顯露什麽，到了晚上，我是一夜一夜的睡不著，我後悔呐！我現在受罪是在遭報應我也認了，我活了這麽大歲數也沒什麽可留戀的，可是王家說什麽也不能讓外人霸占去呀，那是王家祖輩多少代人掙下的產業呀，孩子你聽我說，奶奶現在隻能相信你也隻能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