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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幾日來的變故已讓楊逸之疲憊不堪,無心賞月。先是許悠然自首,承認收人好處,弑殺木蘭;再是冷杉逼迫他承認,許泥鰍隻是他從洛城剛買來的小廝,與木蘭之死毫無關係;最後是錦衣衛在附近古井找到兇器發簪,豆市街的秋水承認此為前日賣給悠然之物。證據確鑿,不可翻案,許悠然就這樣被錦衣衛給帶走了去。先前被收押的店小二和季阿婆才沉冤得雪,得以釋放。


    然則木蘭的死訊依舊被壓著,萬木書閣對外宣稱其身體有恙,不參加十五盛會;而青桐如願以償,成為北舵的代舵主,待得京城之事完結,才要去向老閣主稟報。如此一鬧,到了八月十五,眾人已是意興闌珊,除去原本就安排留守的武夫及小廝,南北舵到羽玲瓏府上拜謁的,不過數十人而已。楊逸之稱病,將自己的座次讓給了侄子隆錦,他們都明白,去參加賞月盛會,是許悠然為數不多的執念。


    羽玲瓏原本是宮裏的一名宦官,與生性荒唐的賴清泉結拜為了兄弟,之後羽玲瓏便贖迴了自己的寶貝,出宮和賴清泉一起經營玲瓏書局。三年前,賴清泉離京後,玲瓏書局的生殺大權就自然落在了他的手裏,賴侯爺府也名正言順地易主給了羽玲瓏。


    此刻羽府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一派和樂融融之相。冷杉代表木蘭,向門口迎客的韓青瑜交了拜帖和禮物,被恭恭敬敬地迎了進去。一行人被安排落座在院裏靠前的大圓桌邊吃酒,院裏掛滿了彩燈,燈火輝煌,台上舞姬正隨著鼓點聲跳著胡舞,極為鮮見,令人大開眼界。


    “師傅,我們該坐在何處?”一聲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隆錦轉頭,隻見三名灰袍道姑從側門走入,三人高高矮矮,胖瘦不一,錯落有致。


    “這位道長,”隆錦站起,快步走到灰衣小道姑的身邊,那名姑子手戴銀絲手套,扶一柄碧色長劍,抽刀出鞘,竟是一柄木劍。也是,若是一般武器,早就被卸下放在迎客間裏了,“……小生唐突,覺著道長聲音一如好友,這才冒犯了。”


    “無妨。”個高的道姑上下打量著眼前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少年,語氣冷冰冰的。而稍矮的那個倒是熱情地介紹道:“本座千稚和小徒千塵乃是西江府九元觀的遊方道士,今日見此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特來討杯水喝。今能見麵,即是有緣,千塵,不許在這位公子前失了禮數。”


    名叫千塵的小道姑聽聞,立馬將木劍插迴劍鞘,她頭戴的鬥笠頭寸稍大,一低頭就往前下墜,不得已伸出右手扶著,再加白紗遮麵,更是看不清麵容。隆錦心下失落:許悠然早就被錦衣衛抓走,說不定已然處死,哪裏會在這裏再見,你莫要再發癡了。


    “我瞧這位公子印堂發黑,許是有災啊,不如讓我給你超度一番,”千稚美目橫對,生怕千塵口誤失語,在外人麵前露了馬腳。隔著麵紗,千塵哪裏注意得到她如刀般的眼神,一副老神在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她走到萬木書閣這一桌,自來熟地拿過酒壺,往酒杯裏倒了一口白酒,用手指尖沾染,往隆錦身上彈灑,“上有文曲星,下有土地廟,我皆幫你打點完畢,交了人情。公子往後餘生,飛黃騰達,延年益壽,百歲之命,孤家寡人。”


    “千塵,孤家寡人可不是這麽用的。”千稚喝道。


    隆錦失笑,自己懦弱無能,半分保護不了喜歡的人,如今形單影隻,即使落個鰥寡孤獨的下場,也無可厚非:“多謝,還望小道長能夠盡興。”


    “那是當然。”千塵扶著鬥笠,被千稚拉著走到了最遠的邊桌,那是特意為聞訊而來的遊俠方士留的座位。


    “你們可聽聞了,涼月女俠的故事結局?”旁邊一桌討論著外泄的消息,七嘴八舌,特別熱鬧,那是西鄉的湘湘書局。江複明所率的南江書社還未出現,南邊硬生生空出一桌,煞是突兀。


    “聽說涼月女俠被殺了。”那人又道。


    原來是今日所出的小說《俠影》已然在手。書中記載涼月女俠去往南邊,解救被安南軍俘虜的婦幼途中,無意間聽聞安南軍突襲河溪小鎮的軍令。於是她轉而去往小鎮,告誡霸山為王的前守軍何千帆,哪知何千帆認為有詐,兩人一言不合,鬥得兩敗俱傷,最後援軍到時,小鎮已是一片焦土,幸虧我軍奮勇殺敵,才救下所俘百姓。


    萬木書閣幾人並無所動,他們已見識過了玲瓏書局的手段,心中隻道,涼月女俠的下場未必就是書中所寫的模樣,何又青也有可能三年前就已然死了,話本小說不過是給人留個幻像。


    “失陪。”青桐忽的覺得內急,便詢問了茅房的方向,帶著青鬆沿著迴廊走到了偏院。他解手完畢,一摸腰際,上紮一枚銀針,極其細微。他暗自納悶,剛走出茅房,便覺身後一沉,被人挾持著脖子往後拽了幾步,一直拖到青竹林旁。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女人冰冷的右手貼著青桐發顫的頸部皮膚,左手撩開鬥笠白紗,從發髻上取下一枚小巧的首環刃,刀身筆直,刃尖折角,極易有利於小創口穿刺,“我且問你,木蘭死得時候痛苦麽?”


    “一擊致命,並未有苦痛。”青桐沒有示弱,他不信此人大費周章地進入書會,耐心地等他許久,就隻是單單為了他這條命。


    “那就好。”那就好,我便饒你千刀萬剮千蟻啃食之痛,她還未等得青桐討饒,這一刀就輕而易舉地刺入他脖後柔軟的部位,青桐身體抽搐掙紮了幾下,便就軟軟地癱倒下去。她行事利落,將刀刃上的血用手擦去,重新插入發髻。


    “副舵主?”在門廊處等候的青鬆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勁,往茅廁而來,當他走近時,隻見得青竹微微顫動,似是有風襲過,“副舵主!”他撲到青桐的身上探查鼻息,已然氣絕身亡。他的手上,放著一枚白玉麵具的碎片,上綴花紋,正是書冊上所繪,涼月女俠的麵具。


    這次,兵馬司的官兵不知如何提前得到了消息,很快圍住了羽玲瓏的府邸。中秋盛會還未開始,就劃上了句號。涼月現身在羽玲瓏府邸,並且殺死了萬木書閣的一名副舵主,羽玲瓏和韓青玨作為盛會的舉辦者,作為書冊的編著者,自是被請去兵馬司喝茶,身份轉變,一個天一個地,令人唏噓。


    待得挨個檢查了身份後,三名灰衣道姑隨著意興闌珊的人流從府中緩步走出,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到一處無人之地。千稚低聲問道:“小悠然,這次你還是沒能達成所願,是否後悔。”


    一番周折,中秋盛會對她已是前塵往事,身外之物,千塵,不,許悠然輕笑道:“我想見的人皆已見了,想報的仇皆已了了,現今能跑能跳,能吃能喝,還能遇見涼月……不,靈樾師傅,已然是再好不過了。”


    時間迴到三日之前,許悠然被關在兵馬司的牢獄之中,周圍是一片黑暗。在黑暗裏,時間是沒有刻度的。許悠然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了些不雅的聲響,接著渾濁的空氣中便摻入了些騷臭味兒。她燒的糊塗了,沒有力氣去在乎這些閑事,發出囈語一般的輕哼。等她再次醒來,已是在窗明幾淨的客房之中。


    床榻邊,一頭戴白紗鬥笠的女子正搭著她的手腕,看其脈象。這幾日皆是她笨手笨腳地喂藥喂水,床褥上星星點點地灑著湯藥汙漬,不堪入眼。


    “你既已有力氣說話,為何無話可問?”女子見許悠然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便問道。


    “我該如何稱唿你,”許悠然頓了頓,繼續道,“還是叫你季阿婆麽?”


    原來她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那天她將計就計,一起被關在客棧客房中,兩人因此相識。


    “我不姓季。”


    悠然笑道:“江湖上傳聞易容之術何其玄之又玄,我看不然,若是能夠將手腳也變得和老年一樣,那才讓人敬佩。那日你戴了手套,可忒不敬業了些。”


    靈樾見小丫頭精神起來,頗有些成就感,自小到大,她連一隻鴿子都養不過三日,能夠把這小丫頭從鬼門關裏拉迴來,實屬不易。也不知這家夥能在自己手裏活過幾日,她著實好奇。


    “用麵粉漿糊,再調製些增稠增色的藥劑,亦能夠弄假成真,”她的聲音沙啞而粗糙,一如喉嚨裏含著什麽似的,囫圇聽不清吐字,忽的又變得清脆歡快,一如少女,“隻不過,忒浪費些物材,為了搬磚不太值得。”


    “‘不姓季’姑娘可否告知芳名?又是為何藏身於小小客棧,裝作白發老人?”許悠然甜甜地笑道,蜜若砒霜。


    女子從旁邊取來藥碗,將碗勺一推,塞到許悠然的手裏,讓她自己喝藥:“我無名無姓,不過是個雲遊四方的道姑,你若嫌我故作清高,就叫我一聲靈樾師傅。至於偽裝藏在客棧,是為保護木蘭之故。”


    “隻可惜……”悠然喝了口藥,苦得小臉皺了起來。


    “沒有什麽可惜,”若許悠然見過海,便會知曉風平浪靜的海麵不過是滔天巨浪前的偽裝,“我必讓青桐,付出代價。”


    時間迴到當下。


    “你以後是何打算?”靈樾問道。


    “我自是跟著靈樾師傅,吃齋念佛,以洗身上殺孽之氣。”悠然仰著頭,天真爛漫的模樣。


    “哈哈哈,”靈樾大笑,自知悠然是在拿她打趣,“我等修的是糊塗道,拜的是殺神白起,殺戮恐怕得到陰曹地府裏滾釘板下油鍋才能消除了。”


    “那也好過滿嘴說仁義道德,謝天恩浩蕩的偽君子。”悠然掀開鬥笠白紗,往南邊看去,那裏葬著她不知天高地厚愛恨嗔癡的少年時光,也葬著她心中的陽春白雪青梅竹馬的少女心事。她曾經全心全意歡喜的人,她曾經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不曾挺身而出為她說一句話,另一個趨於錦衣衛的淫威不過說她是洛城買來的小廝,她已心灰意冷。


    “我心意已決,從今日起,墮入空門。倘若兩位師傅不收,那就此分手罷,此去一別,天高海闊,後會無期。”許悠然,不,千塵朗聲說道。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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