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禦找到他時,他正抱著尾巴昏死過去,周遭的林葉還有他自己的衣服都被血色染紅。


    這裏沒人能傷了他,除了他自己。


    江禦將他翻過身來,好讓他能枕在自己膝上,這也才看見季淩紓脖頸上觸目驚心的掐痕。


    他幾乎馬上就能想像,季淩紓再也控製不住暴虐的殺戮衝動,他被迫背叛了江禦教給他的一切,被迫親手擊碎了自己一片澄澈的道心,於是他隻能將這衝動宣洩於己身,他掐住自己的喉嚨,刺向自己的四肢,想剝離掉自己所有的行動能力,以此來做最後的反抗。


    可即便如此又怎樣。


    沒人會記得這了無人跡的森林中被鮮血澆灌的每一片葉。


    而他朝著別人揮動的每一次劍,卻都會成為經幡上困縛他的詛咒,一聲聲將他變成真正的怪物。


    江禦顫抖著捂住他脖子上的傷痕。


    在那一刻,從來都對聖神之位棄之如敝履的劍聖也背棄了自己的道心,萌生出了想要為他成聖的念頭。


    就像仝從鶴說的那樣,用從人世間掠奪來的精氣靈力,足以供養季淩紓在靈境中不受痛苦侵擾千百年。


    江禦做不出決定。


    他隻被之前從未有過的名為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情緒裹挾,蒼白地喚起體內一劍一式一點一滴修築出來的靈氣,哪怕隻能暫時緩解苦楚,他也想讓季淩紓能在這片刻好過……


    「師尊……」


    季淩紓似乎辨認出了他的氣息,幹澀地喚了他的名字,


    「那隻小狗……」


    江禦急促道:「他無礙,我已經為他療傷了,你沒傷到任何人。」


    聞聲季淩紓緊擰的眉心終於舒展了幾分,血跡斑斑又冰冷刺骨的手指搭在了江禦的手腕上:


    「別渡……別渡給我了,沒用的……」


    靈境虛滅後,他仍然要麵對無邊的劇痛和混沌。


    而江禦的靈氣並非取之不竭,看似輕描淡寫的每一次渡人,實際上消耗的都是他過往的修為和生命。


    「……對不起。」


    江禦握了握拳,又惶然地鬆開。


    他沒有和任何人道過歉,甚至他其實沒有做過任何需要向人道歉的事。


    他千方百計要迴了季淩紓的痛覺,不為別的,隻為了季淩紓能夠像普通人一樣,感常人之苦痛,體萬民之艱辛,才不至於會變得強大而冷漠,龐然但麻木。


    那樣的存在和於菟柴榮之流沒有區別。


    於天下太平,於萬物生靈,於道心道義,他的選擇都沒有錯。


    可卻唯獨虧欠了季淩紓。


    季淩紓又何嚐不知道他從未為任何事,向任何人認過錯,聞聲先是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難捱地咬著唇揚起了個僵硬的笑,忍著渾身的劇痛輕輕捏了捏江禦的手指,哄他道:


    「師尊又沒做錯,道什麽歉……咳咳、咳咳咳……」


    他肩膀聳動,咳出來的又是一口血水。


    為了阻止自己繼續傷人,季淩紓對自己下的手比任何一次都要重。


    滾燙的血跡濺至江禦的鎖骨。


    他突然將季淩紓摟得很緊,緊到季淩紓也察覺到了異常,生出了古怪的不安。


    他確實應該感到不安。


    江禦在那瞬間甚至想過要不幹脆自己成聖,像當初於菟奪走季淩紓的痛覺那般,再次抹去這讓季淩紓痛苦萬分的魂覺。


    「師尊?」


    「師尊…」


    「江禦——」


    季淩紓喑啞又渺弱的氣聲猛地將江禦喚迴。


    江禦的唇角已經快被他自己咬出血色,季淩紓艱難地扯住他的袖子搖了一搖:


    「江禦,我好痛。」


    「你再親親我好嗎?我喜歡你親我時的那種痛。」


    第164章 血濺三尺高


    季淩紓感到慶幸,至少他還有疼昏過去的這條路可選。


    就像暫時將靈魂封存於與世隔絕的冰棺,他不用辛苦地去區分那讓他再也分不清的愛意和恨意。


    傍晚時林中落下了一層徹幕般的厚雨,江禦替好不容易睡過去的季淩紓撐起用以躲雨的結界,荒蕪幽深多年的草木間因為江禦的到來在這場雨中悠悠然開出了星點雪白的花。


    沐雨如璃,倚於碧浪。


    因土地深處曾厚葬著的肥料而綻放得更加彭然肆意。巴掌不到的一朵朵小花落進眼裏比天幕上亙古不變的群星還要恣璨。


    ——滴答。


    豆大的雨滴從花瓣間淌入泥隙,落出一聲不自然的悶響。


    ——滴答滴答滴答…簌簌簌簌簌簌簌!


    越來越多的水聲倒流,似深不見底的潭底裏巨物甦醒時唿出的渦流。


    簌簌簌簌!


    嘰嘻嘻嘻…簌簌簌簌……嘰嘻嘻嘻…簌簌簌簌……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撲哧!


    江禦不曾抬目,負手起劍,斬斷了從林木間探出腦袋來的花莖。


    熟悉的,猩紅色的圓球軲轆軲轆地滾落在地,滋滋地冒起白煙,片刻間便消弭在了霧氣當中。


    「你是爬出來看熱鬧的麽,」


    江禦沉聲道,


    「於菟。」


    雨霧散去的瞬間,林中成千上萬的野雛菊都朝向江禦和季淩紓張牙舞爪地盛開著,晶瑩潔白的花瓣中央,包裹的竟是一隻隻血紅的魚目。


    它們張開又垂落,風聲原來是這不可名狀之物垂眨眼皮時發出的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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