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即便爹與你相識,也不該以下犯上!毆打朝廷命官,死罪!”一個十七八的年輕人開口嗬斥道。


    他自認並無不當,哪怕是父親的舊識,豈敢如此亂來!


    那些侍衛聞言,立刻便要上前。


    江林猛地一步踏出,刹那間地動山搖,整個知府宅院都在巨顫中似要隨時崩塌。


    所有人被嚇的麵無人色,望著那個腳下地麵龜裂如蛛網,氣息沉重如山的身影,說不出話來。


    馬陸也看向了江林的身影,陡然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江林時,那個在兒時的自己眼中,好似比山還要高大的身影。


    年幼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馬陸最希望的事情,便是和辰哥一樣高大威猛。


    可是知道現在他才明白,自己不可能。


    深吸一口氣,馬陸推開了侍衛的攙扶,他抹去嘴角的血跡,走上前來:“我這就叫人備車,跟你迴去奔喪。”


    “我帶你迴去即可。”江林一手抓住他的胳膊。


    馬陸一怔,而後看向自己的家眷:“那他們……”


    江林拉著他,朝著府外跨步,聲音卻是留在了原地。


    “他們不配。”


    從一年前在知府女兒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氣息,江林便很清楚,這些人和鐵匠鋪沒有半點關聯。


    他隻是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自己要來做什麽,但很多事情,都懂。


    馬陸在沉默中,被拉出了院。


    一步跨出便是數百米的距離,這樣的速度讓馬陸神情駭然的同時,心情也更加的複雜。


    爹說的沒有錯,辰哥不是一般人。


    “爹……”


    做了兩年同知,可是再迴到鐵匠鋪的時候,看著街坊鄰居們正在幫忙架設靈堂,母親陸應紅的哭聲沙啞。


    馬陸心中的愧疚之情,無以言表。


    見江林拉著他過來,眾人都麵色驚愕,以為馬陸是提前知道了消息,不然怎會來得這麽快?


    但是對這位同知大人,眾人沒有太多的畏怯,反倒不少人都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馬陸是他們很多人親眼看著長大的,當年馬鐵匠對這個兒子抱有多大的期望,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多年鄉試不過關也從未責備過他,反正年年給他攢銀子,請夫子來教學。


    在馬陸有出息後,這些年迴來的次數屈指可數。


    就連馬鐵匠最後一麵他都沒有見過,如此行為,堪稱不孝至極。


    老街坊們的異樣眼神,讓馬陸有些抬不起頭來,他低著頭走到屋內,看著人仍被母親抱在懷中已經僵硬的屍首。


    那白發蒼蒼,瘦弱不堪的身軀,讓馬陸瞬間紅了眼眶。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痛哭出聲:“爹!孩兒不孝!”


    陸應紅抬頭看見他,哭聲戛然而止。


    隨後她就像瘋了一樣撲到馬陸身上,用力撕扯著他的頭發,衣服,捶打著他的臉,肩頭。


    傷心欲絕的哭喊聲再次響起:“你怎麽才來?你怎麽才來啊!”


    馬陸匍匐在地上,任由母親捶打。


    玉兒的眼眶也是一片紅腫,她走到江林身邊低聲問道:“你打他了?”


    馬陸半邊臉腫的像山一樣高,清晰可見五根手指印。


    江林點點頭,玉兒抹了下眼角,道:“該打。”


    第二日,玉兒一大早便端了粥過來。


    見馬陸依然跪在靈堂前,陸應紅蹲在靈堂裏一臉木然的燒著紙錢。


    她微微歎息,走到披麻戴孝的江林身邊:“辰哥,喝點兒粥吧。”


    “我不餓。”江林搖搖頭。


    很多年來沒有人知道,他其實從來都沒餓過。


    每天一起吃飯,更多的是在應付,也可以說是入鄉隨俗的表現。


    這時候江林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他扭頭朝著城外的方向看去,然後邁開步子。


    玉兒端著粥,不知道他要去哪。


    眨眼間江林出了城,又邁出數步來到二裏開外。


    在他麵前,數輛馬車在侍衛的簇擁下,朝著這邊緩緩駛來。


    察覺到有人攔路,其中一輛馬車的布簾掀開露出一張老邁的麵容。


    看了一眼江林後,這名老者從馬車裏下來。


    他正是馬陸的嶽父,曾經的知府大人。


    這次前來,就是為了帶家眷來給馬鐵匠奔喪。


    遠遠的,老者便衝江林拱手。


    然而他連話都沒來得及說,江林的聲音便如炸雷一般響起。


    “滾!”


    狂風席卷,讓馬車如驚濤駭浪中的小船,隨時都要傾覆。


    馬匹發出受驚的嘶叫聲,瘋狂的扯動著韁繩,要四散逃開。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前任知府大人,此刻也被驚得麵無人色。


    江林的氣息實在太強大了,如同一座隨時要爆發的火山,有著近乎毀天滅地一般的威壓。


    他們隻不過是區區凡人,承受不起這樣的壓力。


    老者慌不迭的喊著人,快速向後退去。


    江林就像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山擋在了這條路上,讓他們再也不得寸行。


    直到這些人遠遠退去,消失在視野之中,江林這才轉身迴去。


    幾天後,馬鐵匠出殯下葬。


    馬陸在墳前磕了幾十個響頭,額頭都磕出血來,卻沒有人阻止。


    因為所有人都覺得,這本就是他欠下的。


    這一年之後,逢年過節馬陸都會迴來一趟。


    每次都帶著各種禮物,可陸應紅再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眨眼間又是十來年過去,陸應紅的身子也不行了。


    在即將年關的前一個月,她倒在自家門口,再也沒能起來。


    彌留之際,陸應紅指著屋裏的箱子,聲音顫抖:“打開。”


    江林走過去把箱子搬了過來,在她麵前掀開蓋子。


    裏麵放了很多東西,有銀子,有首飾,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都是馬陸小時候玩過的東西。


    看著這些東西,馬陸神情複雜。


    雖然娘一直沒再理自己,可這些東西,她還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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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應紅似乎突然來了精神,她伸出手從箱子裏摸出一件沒有洗過,卻因為歲月變遷而失去原有花色的幼兒衣裳。


    那上麵似乎還殘留著幾道淺淺的腳印,陸應紅抬起頭,視線掃過了馬陸。


    馬陸連忙低頭向前,伸出雙手:“娘。”


    然而陸應紅卻沒有再看他,視線定格在江林身上。


    她把那件老舊的幼兒衣裳遞給了江林,看著他接在手裏,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還記得當年你剛來的時候,那呆呆傻傻的樣子。轉眼間這麽多年過去了,好像依然沒變。”


    陸應紅的聲音逐漸虛弱起來,變得有些輕。


    “當年給你做的床,我還是有私心,省下了幾兩銀子。”


    “就是沒能給你娶一房媳婦兒。”


    “還記得那一年,你師父給你買了第一串糖葫蘆……”


    她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就這樣帶著對過去的思念和濃濃的遺憾,與世長辭。


    馬陸跪倒在床邊,低低的哭喊出聲。


    這一年的同知大人,年滿五十。


    陸應紅的喪事,依然有很多街坊來幫忙,不過絕大多數都已經是年輕的麵孔。


    很多熟悉的老人都已經過世,留下兒子,孫子繼承了家業。


    玉兒得知消息後,也迴來了。


    她的年紀比馬陸還要大三歲,雖然保養得當,但是眼角依然有了深深的皺紋,頭發也已經白了大半。


    陸應紅下葬之後,玉兒並沒有離去。


    她來到鐵匠鋪看著一如既往燒火打鐵的江林,目光很是複雜。


    自己都要成為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嫗,可他還是這麽年輕,一點兒也沒變。


    當年住在附近的人差不多都去世了,自己還能活多少年呢?


    望著江林,玉兒忽然問道:“辰哥,馬叔和嬸子走了之後,你會想他們嗎?”


    江林頭也不抬的迴答道:“會。”


    玉兒看著他,過了許久,那張有些蒼老的臉龐上,突然滲出了絲絲紅暈。


    “辰哥?”


    “嗯?”


    “若有一日我也走了,你……會想我嗎?”


    江林的動作一頓,抬起頭來看向她。


    這個曾經給他塞過荷包的女孩兒,也變老了,可她羞澀的樣子卻好似幾十年前一般無兩。


    江林心中微動,想說些什麽,卻又無從開口。


    然而玉兒並沒有失望,她好像已經看到了答案。


    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玉兒道:“我有些後悔了。”


    “馬陸說的沒有錯,當年我應該直接披著紅色嫁衣來找你的,說不定你就答應了。”


    江林一愣,玉兒卻是輕笑出聲。


    她似乎已經解開了當年的心結,衝著江林揮揮手道:“年紀大了,就是喜歡講些不可能的事情,走了,辰哥。”


    江林點點頭,目送她離開。


    馬陸走了過來,望著玉兒離去的身影,道:“我也後悔了,當初不該去念書的,倒不如和你一起學打鐵。”


    江林轉頭看他,問道:“不想考狀元了?”


    “不考了。”馬陸同樣顯出幾分年邁的臉上,一片苦澀:“再也不考了,現在想想就算當了狀元又能如何呢?倒不如像辰哥你,守著這個鐵匠鋪自由自在的。”


    江林沒有吭聲,鐵匠鋪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隻有他自己知道。


    而馬陸雖然說再也不考了,但幾年後他還是升任了知府。


    時間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的過去,在江林來到鐵匠鋪第六十年的時候,一個六七歲的小丫頭來到了這裏。


    她穿著潔白的絲綢衣裙,怯生生的看著江林,眼裏有著好奇,又有些害怕。


    江林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抬頭看去,百米外一對三四十歲的中年夫婦滿臉不安的望著這邊。


    他們的麵容有些熟悉,江林的記憶力很好,一眼便認出那名男子是馬陸的兒子。


    他不由微微皺眉,麵前傳來了糯糯的童音:“你就是洪辰爺爺嗎?”


    江林再次俯視著麵前的小丫頭,問道:“你爹讓你來做什麽?”


    小丫頭滿臉的不安,低頭攪動著手指:“是爺爺讓我們來的,他想見你。”


    “馬陸?為何他自己不來?”江林問道。


    “因為……”小丫頭聲音中,突然多了絲哭腔:“爺爺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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