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萬茜保持沉默。是長久的沉默。男人也不催她。兩人成了路上奇異的風景----男人席地而坐,女人背著並不輕鬆的背囊在一旁站立。等到煙隻剩下煙蒂,萬茜見李剃頭將煙蒂扔在地上,然後用腳抿住,隔了一會兒當他的腳挪開,萬茜見到那煙頭焦黑,散落出些許煙絲,過濾嘴扁平而安靜的躺在地上,沒有任何怨言。


    李剃頭拿出水來,喝了一口,又擰緊蓋子。抬起頭來,並不看萬茜,萬茜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前麵有錯落的藏地民宅依山而建,可能山夠高,那房子雖然小,細節卻也清晰可見,一路上萬茜也進過類似的房子,一般都是石頭結構,建築層高一般二至三層,每一家都會僻出單獨的房間專門用作佛堂,佛常遠比正常居室裝修得考究華麗,大多數藏民都有做早晚課的習慣。


    兩人共同向那房子行了一會兒注目禮,男人率先起身,身上有灰塵,但男人選擇不去理它,直接將背囊背在肩上。起身欲走。


    “喂。”萬茜叫住他,從後麵看,男人背影挺拔如山,山巒唿嘯,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萬茜聲音提高了一個度,“喂。”她又在後麵叫他,這一次男人停下來,轉迴頭來麵對萬茜,萬茜聽見自己唿吸聲,像風穿過樹林,她仿佛能聽見樹葉在風裏輕響,身體裏欲望攀沿,像藤繞過樹,海水繞過山,風把她的頭發吹散,有一些迷了她的眼,萬茜一偏頭,等她再迴過頭來時男人已經把自己擁進懷裏......


    她沒說過同意,但等他過來,萬茜也並沒有推開他。萬茜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說服自己是在還債。是的,江湖兒女,最重要一報一還,欠下誰的誰欠下自己的心裏不能沒有數兒。昨天如果不是李剃頭,現在她不知會流落在哪裏,作哪個山裏漢的老婆。


    汗水幾乎把她淹沒。


    李剃頭身上有她留下的痕跡。有幾次是她故意留下的,萬茜想提醒男人自己曾經屬於他。噢不,是他們彼此曾經屬於彼此、分享彼此。萬茜的頭發濕成綹,粘答答的耷在自己臉頰上。是的。她對自己說,彼此,互相屬於,分享......她萬茜不是誰的誰,她不屬於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屬於她萬茜。他們是平等的,萬茜看見天邊悄悄飛過的飛鳥,如果它們看得夠遠,可能此際正奇怪的注視這對曠野中的男女,風吹幹了她的汗,然後又有新的汗出來,濕透了她的衣衫,


    事畢,李剃頭說,跟我走。


    萬茜看都沒看他,迴了一句:“我隻是不想欠你。”


    男人笑笑,重新收拾行裝,重新上路。等他走遠,萬茜才慢吞吞的重新開始,卻又後悔為什麽剛才沒有仔細問清楚細節。他怎麽發現那兩口子有問題的


    ?為什麽會迴身去救她?或者,什麽時候看上自己,他能不能分得清楚那是喜歡還是欲望?


    萬茜沒選擇繼續趕路,怕碰見,好在後來一直沒有碰見。後來到了布達拉宮,萬茜也跟著朝拜,開始不會,後來會磕等身長頭,也跟四麵八方來朝拜的人一起磕,求什麽呢?


    她想,求求你們,如果真有天堂,如果真有極樂世界,接萬歡去。


    萬歡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現在萬歡走了,萬茜感覺刻骨的孤獨。當萬茜初嚐人生中絕望的味道,她以為人生最苦不過如此。後來絕望接二連三,她反倒愈發學會從容。說起來跟什麽堅強勇敢不沾邊,習慣了罷了。人適應了失去,適應了失望,便不會再恐懼失去和失望。沒有人是天生的勇者。


    布達拉宮的金頂接近雲天,建築金碧輝煌,八吉祥,空行母還有一些她之前不太懂的佛像、菩薩像、護法神,法器,氣勢磅薄,巧奪天工。人不少,但還是藏民居多,他們膚色黝黑發亮,有些人穿藏族服飾,本身已經夠累贅,磕大頭流程也夠繁瑣,但他們一絲不苟,神情肅穆。


    萬茜於其間流連,想,有無可能見到途中遇見的那個前來剃度出家的美女,她在布達拉宮流連了一周左右,見過許多男人許多女人,漂亮的姑娘也有,單獨一個人來的也有,成雙成對一群人的也有,什麽都有,唯獨沒有那個女人。


    “人間實苦。”


    萬茜似乎又聽見她說,“如果此生不能解脫,來世無邊的輪迴。來生可能成貓成狗,想誦一句佛號都不成。”


    “誦佛號幹什麽?”萬茜當時問。


    “不誦佛號幹什麽?”姑娘反問。


    “一句佛號能滅恆河沙億劫。”


    姑娘說,“千劫以來,我們造罪無數。”


    “你不想談戀愛、結婚成家嗎?”


    姑娘笑了,“你見到快樂的了嗎?愛是幻影,就像海中的泡沫。”


    泡沫。


    萬茜重複。


    泡沫,風一吹,或者什麽東西一戳,噗,也就破了。


    如果人生終歸夢一場,為何不及早醒來。


    似乎有人在跟萬茜說,萬茜恍然迴過頭去,卻隻見到李剃頭,李剃頭背著背囊,於人群中並不鶴立雞群,再平凡不過。


    他沒有看到自己,萬茜轉過身去,找了個地方隱藏好自己,當她再一次探出頭來尋找他,卻又發現他像一滴水沒入大海,沒了形跡。


    人潮洶湧的人啊,他像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一樣,一點兒曾經出現過的痕跡都沒有。


    第二天萬茜再去布達拉宮的時候仍舊忐忑,她不知自己想見還是怕見到李剃頭。她不知自己今生不想再見到他還是懷念當初跟他一前一後的行程。那時兩人不說話,但其實心裏都知道彼此


    的存在,至少每到一處萬茜後來已經開始下意識尋找。


    拉薩陽光裏紫外線強烈,有些人怕將臉曬傷,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萬茜不,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在乎自己的臉。於人世間模糊的一張麵孔,五官不求甚解,眼睛裏雲淡風清。


    萬茜開始愛上那個地方,她卡裏有充足的錢,其實後來她都覺得自己的錢用得差不多了,可手機告訴她有人給她轉帳,一大筆錢,足她一生吃穿不愁,她沒發短信迴去給那個人說謝謝,不用說謝謝,有些人不用說謝,彼此心照不宣。


    正如我也永遠不會跟她說“對不起”一樣。


    所以最接近天的地方,真能給人帶來寧靜。直到某天早晨起床,萬茜開始嘔吐,開始她以為自己吃壞了腸胃,後來萬茜想起那天跟那個叫李剃頭的男人在一起,她驚出一身冷汗,當然不知所措。


    那天萬茜哪兒也沒去,窩在旅館裏,出去找了家藥房買了幾條試紙,第一條就清楚的告訴了她答案。


    萬茜覺得那兩道杠有點兒觸目驚心,她呆若木雞,捂著肚子,試圖告訴自己這個結果可能有誤差,於是她又撕開另外一條,她蹲進衛生間,發現自己不能再提供測試品了,這讓她很沮喪,於是拚了命的喝水,等到再有便意,她又開始驗,一連驗了好多次。


    萬茜把它們統統扔進垃圾筒,告訴自己自己已經是一個成年人,處理一切事情應該像個大人。她忍住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的情緒,這才意識到從晨起到現在自己沒有吃過東西。餓嗎?


    她問自己的肚子。


    餓吧。


    她替自己的肚子迴答。


    然後叫了吃的,吃了以後,也就半個小時,萬茜驚天動地的吐了。所有的東西都被她毫不保留的吐了出來。


    萬茜最後的決定是不要這個孩子。因為想到兩件事,一件是那個想要出家為尼的姑娘對他說的:人間實苦。萬茜仔細想想,活到現在,確實人生於她來說樂趣不多。再想到萬歡,意興闌珊。


    再有,她自己就是一個沒什麽未來的人。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終點在哪裏的女人,她自覺沒有辦法負擔一個孩子的誕生。


    但她不敢在這種地方去做手術,因為這裏大多數人都有宗教信仰,這些人認為此際在萬茜肚子裏的這個受.精.卵等了好久才有這麽個投胎變成人的機會,如果萬茜不要他,他又要等很久才會等到另外一個轉世投胎的機會,而且他的靈魂極有可能會留在萬茜身邊,日夜不停隻想要一個答案: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有一天晚上萬茜甚至真的影影綽綽的做了一個相關的夢,夢中一個孩子看不清輪廓,但是奔她而來,嘴裏喊著“媽媽”,萬茜一個激靈就醒了


    ,醒來以後發現自己全身都是汗,像被人剛從水裏撈出來。


    萬茜再睡不著,拉薩的夜晚十分冷,漢地正熱的時候藏地人已經穿長袖,萬茜感覺有點兒冷,旅館外麵格外寂靜,星與月懸於天空,黑色天當幕布,看起來星和月都碩大無朋,仿佛近在咫尺。


    手可摘星辰。


    萬茜想。


    她睡不著,披了件衣服坐在窗前,呆望外麵無邊寧靜,試圖將自己也深深沉進這夜裏,與夜合二為一,自己就是夜,夜就是自己。無言而沉默的源源不斷的朝夜吐露黑暗。


    她想起萬歡,是的,她沒有辦法放下萬歡。她想起萬歡為了救她隻身涉險,他是想把她救出來,萬茜後來才懂。又想起萬歡啃噬自己手指的情景,到後來他有時會啃得那手指露出森白的骨頭來。


    萬茜落下淚來,如果萬歡還活著他也不會快樂,更加永遠也談不上幸福。但是,萬茜捂住臉,忍不住嗚咽出聲,她還是想要他活著,還是想要他活著。


    淚水順指縫出來,涼而鹹濕。


    黑暗無聲低語安慰她,可是萬茜聽不懂,她聽不懂,聽不懂。外麵有風聲,像風在嗚咽,她仿佛看見萬歡,就就在窗外的某處,於虛空懸浮。


    萬茜站起來,他卻又消失不見。


    人生實苦。萬茜小聲念,人生實苦。遠處布達拉宮依舊金碧輝煌。是否人不在塵世,塵世間一切苦跟那個人就再沒關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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