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他說,“醫生說......”


    他再說不出話來,我很震驚。晚期,高天成進來,他把我拉到一邊。


    “梅森那頭兒都安排好了。”


    我點點頭,有他,我總後顧無憂。什麽叫夫妻,也許這個就叫夫妻吧。我現在對夫妻的理解跟從前不大一樣了,總覺得真的夫妻該對對方多多少少有那麽點兒兩脅插刀的義氣。大家乘坐同一條船,真的有了什麽危險,後背抵著後背,麵對的再兇險,最起碼,後方是安全的。不用耽心。


    可是眼下......


    再高明的大夫,再大的醫院,治病治不了命。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首當其衝,閻王爺收人,誰也不能叫他手下留情。


    我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些什麽,據說她已經受這個病折磨了相當長的時間,期間痛苦,外人不得而知,她也從沒跟人說過苦,她一如既往對陳念,再疼都沒在他麵前露過頹相,所以這事兒到現在陳念還不知道。


    我原本以為老何是想早一點兒跟她開花結果,沒想到老天這樣殘忍,老何也守了陳玉這麽些年,到最終居然是這樣的結果。


    陳玉一個勁兒的催我們走,可是怎麽走呢?可是,又怎麽留呢?人間事,讓人躊躇。老何一直守在陳玉身邊,陳玉也催他走。但是他不走。陳玉問他,你圖什麽呢?


    老何嗬嗬一笑,老何也有一段失敗的婚姻,那時候婚姻講究什麽門當戶對,兩家相親,看條件看工作看外形條件也看性格,什麽都看了,卻還是沒過到頭。現在老何什麽都不圖,走過愛情的千山萬水,他終於明白愛是不計較,真愛上一個女人,就是想跟她在一起,想陪著她一輩子,想看她一切都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愛是什麽?愛是不計較。


    再看看現在的人,他們不曉得什麽叫愛,他們都隻愛自己,男人找女人為了給自己找個免費的保姆,女人找男人為了給自己找個免費的長期飯票。


    當對方不是自己預想的樣子,彼此便都會露出最猙獰的那張臉來。


    那些,不是愛,都是欲望,是欲望披著愛的外衣。不能說無恥吧,但至少是自私。


    陳玉堅持去接了陳念,高天成開車,老何坐在副駕駛,我跟陳玉坐在後排座。陳玉說,陳念長這麽大從沒坐過這麽豪的車。


    我說他坐過。


    陳玉不解的看著我。


    你載過他的車,是他這輩子坐過最豪的車。從此後,他不太可能遇見一個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還對他這樣好的人。


    陳玉終於在我麵前脆弱,她將頭抵在我肩胛上,幽幽歎息,說:“真舍不得啊!”


    是呀,真舍不得啊。這世上有太多東西讓我們留戀,讓我們舍不得,讓我們撕心裂肺,摧


    心拉肝,可,那麽痛,到頭來,還是什麽也改變不了。


    張念,八年前離開我,那時他已經注定這一生都隻能是陳念了。


    陳玉下了車,站在人群裏,那麽多的家長迅速把她淹沒,她像一滴水匯入大海,又像一粒砂混入沙灘,然而她總能站在被陳念一眼就發現的地方。


    陳念朝她走來,拖起他的手。我想那個畫麵是我一生都不願意去主動破壞的畫麵,可是老天竟然想要把她們分開。


    老天是最殘忍的編劇。


    陳玉帶他上了車,陳念的表現並未讓我失望,他有禮貌,有氣度,有分寸,不卑不亢,他管我叫阿姨。陳玉拉著他的手,問他在學校裏的情況,陳念話不多,但迴答的每一句都是骨頭。如果這八年跟著我,說實話,我自問無法把他培養得如此優秀。


    我在那個時候想起張若雷來,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不知他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優秀的兒子會作何感想。


    那年我們都並不年輕,卻輕易做下那麽多糊塗和荒唐的事兒。如今想起來還是覺得十分汗顏。若時光肯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讓我們穿越迴去,我們的選擇還會一如既往嗎?


    當天晚上我們沒迴去,好在那頭有刀條臉,晚上我們跟梅森通了視頻,梅森吵著要見自己的哥哥,他知道這是他親哥哥,別提有多期待。


    我們也不瞞他,一切都據實以告。梅森表麵上看起來直男,實際上是感性的孩子。他很惆悵,說真希望能跟老天打個商量,別讓他收走陳玉阿姨。


    梅森可以很好的理解生死。依他那個年紀,我總認為理解生死實在需要慧根。


    陳念跟我們相處得體,不遠不近,禮數周全。


    高天成訂了賓館,可我們很晚也沒有迴到賓館。我們幾個大人本來商量要給孩子一個緩衝,可是陳玉於當晚再一次暈倒,這一次她沒那麽容易醒過來,幾個人手忙腳亂把她送到醫院。


    陳念跟著,他是那樣聰明的孩子,饒如此,知道真相以後仍舊哭得不能自己。


    陳玉拉過他的手來。


    說:“知道嗎?我不是你親生媽媽。”陳念隻是哭,他什麽也不說,他不說自己無法接受,也不說自己可以坦然接受這個事實,他隻是哭,哭得在場所有人心都要碎掉了。


    “她才是你媽媽。她當年不得已把你留在我身邊,你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怎樣過來的。”陳玉說。“你要好好孝順她,不能說戳她肺管子的話,你要像對我一樣的對她我才放心。”


    陳念還是哭,我覺得他再哭就能哭得背過氣去,可是我不知要如何給他以安慰。


    那天晚上,陳玉就進了icu,醫生下了病危,說已經沒有搶救的價值。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我抱著陳念,他


    小小一團,單薄一如風中的紙。我不安慰他,真正的悲傷沒有辦法被安慰。那是歲月或者命運給的傷,隻能靠自己痊愈。而陳念幾時才可以從這樣的悲痛中真正走出來?一年?兩年?還是幾個月?


    不得而知。


    陳玉彌留時十分清醒,那時梅森也過來了,阿東不在,萬茜不在,誰誰都不在,曾經熱絡得像有血親關係的一幹人等,如今天涯各自,陳念的親生父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做人,我們都做得太過任性了。


    我們都該受點兒命運的巴掌。可大多數時候我們隻會腆著個大臉去抱怨命運的不公。


    沒有體己的人,一切都顯得有些混亂。老何在這城市裏人麵不算廣,但是人緣卻極好。陳玉還在重症監護室裏時他人卻消失不見。我跟高天成抱怨,高天成說我,抱怨個什麽呢?沒幾個男人像老何那樣有情有義,這一輩子陳玉什麽也沒給過他,而從另外一方麵來講,陳玉似乎又給了老何新的生命,給了老何一生。


    從世俗的角度講,老何對陳玉沒有任何責任,更何況這種時候他受不了很正常,他需要一個地方去獨自舔舐傷口,無可厚非。


    也許吧,我已經無力去計較這些。而且,正如高天成所言,老何於陳玉來說,沒有任何世俗上的責任與義務。


    陳玉離開,老何的生活還要繼續。


    令我萬沒料到的是老何再次出現竟然穿紅掛綠,也不知道他打通了什麽關節,醫院的重症監護室特意給他僻出來一個單間,居然還有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到場現場辦公。


    老何捧著鮮紅泣血的玫瑰,我猜這是陳玉這一輩子第一次收到紅色的玫瑰花。老何單膝跪地向陳玉求婚。


    陳玉在病床上,看著他,就那樣靜靜的看著,看著看著,哭了,眼淚無聲流淌,滑過她蒼白而憔悴的臉龐,掉在白色枕套上。她眼淚不停的流,那白色枕套上便出現一小圈濕濕的水漬。她一定想拒絕,如果她能說話,她一定會勸老何:何苦呢!老何!


    她一定會說。


    然而愛情就是何苦,就是哪怕是苦我也甘之如飴,就是我願意自討這份苦吃。


    他願意。


    陳玉知道。


    陳玉是老何的一個夢,這個夢一做八年,或者五年,哪怕三年,都一樣。在這樣的夢裏,老何不願意醒來。


    陳玉艱難的點頭,老何喜極而泣,將花送到她麵前,單膝跪倒幫她戴上了戒指,真正好,那戒指,在醫院重症室裏,我們所有人都穿天藍色的隔離服,戴天藍色的一次性防護口罩,陳念握著我的手越來越緊,他指甲並不長,卻幾乎刻透我的皮膚。他緊緊咬住自己下嘴唇,那嘴唇泛白,我真怕下一刻嘴唇被他咬出血來。


    老何艱難的擠在病床上


    ,攝影師給他們拍了二寸照片,那照片一會兒要被放在他們的結婚證書上,工作人員在那上麵打上編碼,又扣上鋼印,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發福大姐抹著眼淚小聲對陳玉說:姐們兒!這輩子,你值了!


    陳玉牽扯嘴角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燦若星辰、山河變色。那是一個初為人婦女人的微笑?還是一個媽媽的微笑?


    答案已經不再重要。


    老何求仁得仁。那以後,寸步沒再離開過陳玉。有時他倆軟語溫存,有時他們不說話,就那樣兩兩相望,又勝過了人間多少夫妻的千言萬語或者相愛相殺。人家活著,愛了一場。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活著,虛度了一場。這其中多少孰是孰非,多少值得與不值得,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忘了要說的話,或者也不是忘,人間辭窮,終有悲歡言不達意,終有愛恨曲不成章。於是隻好長久沉默。沉默,是最深沉的語言。


    陳玉精神好一點時,叫了我們都在跟前。拿出兩張卡、房證、戶口本、甚至還有保險單,還有一份是平安紙,也就是遺囑。


    她早就立好了遺囑,公證過。


    這女人跟命運纏鬥了那麽久,早就學會不打無把握之仗。她沒把任何有可能產生的糾紛或者羅亂留給陳念。


    這些天陳念瘦壞了,好幾次在夢裏哭醒。我坐在他床邊,握住他的手,除此之外,竟然什麽也給不了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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