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跟你說,是你不知道我們的那些從前,阿東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親自去調查了來龍去脈。如果跟你說,我們會長篇大論,而且你也不得要領。因為情況實在是太為複雜,從前的那些人你又不認識。”


    “那就簡單點兒。”


    “簡單點兒就是-----我們找到了他的媽媽。還是我們的一個故人,雖然說不上是什麽知交莫逆,但也絕非交情泛泛。”


    康生跳將起來,“這麽大的事兒為什麽不早說?也許那孩子一直在等著的就是這麽一天,幹嘛不去跟他說?讓他對生活重新燃起希望來?”


    “那個孩子的媽媽叫小葉,我們都叫她小葉。她------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


    “很多年前。”


    他目光忽然之間就有了重量,然後那重量把他整個人也壓得十分沉重,他緩慢的坐進一把椅子裏。


    “他知道嗎?”


    我默然搖搖頭。


    “我相信蕭晗不會告訴他。”


    “蕭晗也知道?”


    “我們一直懷疑小葉的死跟蕭晗有關。因為她毫無理由、也沒有任何征兆,而且義無反顧的選擇了死亡。先是開車自尋死路,後來在醫院被救起,她自己尋了個沒人注意的空當兒,從醫院高處跳了下去。”


    康生的眼睛告訴我,他實在無法理解。我別過頭去,我不想看他的眼神兒,仿佛我們這幫人全部都是異類。


    其實我們誰也不想,小葉、萬歡、萬茜、高天成、阿東,我們都不想。但命運把我們推著走到今天,我們都沒有迴頭路好走。


    “我不是那個意思。”康生很快覺察到我的敏感,他試圖解釋,但有時,往往越描越黑。好在他也很快便意識到這一點。


    “這下糟糕了,如果他知道的話,我不曉得他繼續這樣苟延殘喘的活下去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他不無傷感。


    “所以我們也不敢告訴他,而且也害怕他不會相信我們說的話,再去跟蕭晗求證,可能會把事情搞得更加複雜。”


    康生沉吟半晌,“這樣下去,”他抬起頭來,“我恐怕那孩子堅持不了多久。他開始是不睡,現在是不吃不喝,他就那樣整個人裹在被子裏,隻露出頭甚至是隻露出一雙眼睛來,但是目光空洞,完全看不出來有一點點生氣。我阿姨有一次都看不過去了,用拐仗打他。但是他並不還擊,就像是已經死掉了。我阿姨大聲且惡毒的咒罵他,說讓他不要死在家裏,不要腐爛、臭在那個房間裏,但是他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他那個樣子,”康生抬起頭來,“真的嚇人,最重要,仿佛他已經真正死去了。”


    我歎口氣,這兩個被蕭晗荼毒的男人,我沒有辦法救他們出自己的水深火熱。


    陽光穿過廳堂,一路尾隨,辦公家俱在地板上投下半爿陰影。


    康生出我的辦公室大門時,我想叫住他,讓他不要把這件事兒告訴給蘇老太。我都張開了嘴,卻又覺得自己是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多此一舉。康生不是孩子,他不會告訴給蘇老太的。


    但當天晚上,康生一迴到家就跟老太太通報了這個消息,他們當然是在竊竊私語,蘇老太認真的聽完。


    “小葉?我認識。”她說。


    “您認識?”


    “是的。那時候都傳她跟張若雷有一腿,她好像還為他打了胎。”


    “打了胎?”康生當時想,這些梅子並沒有告訴他。他知道我對他有所隱瞞,他在暗中揣測著我為什麽沒有跟他全部和盤托出。


    可,當他怔愣的當口兒,蘇老太已顫顫微微的上了樓。他來不及阻止她,更何況他並不確定她上樓去幹什麽。


    蘇老太徑取蘇昊的臥室,然後大力推開。


    “蘇昊,哈哈哈,你個傻瓜,你早知道蕭晗她拿你當棋子,卻還在這兒混吃等死!你正年輕,如果是我死也要拉她來當個墊被的。你這個慫貨,隻會在這裏裝死。你知不知道她讓你都幹了些什麽?她讓你殺了自己的親生爸爸,而她自己則親手殺了你媽媽。你媽媽叫小葉,我從前認識,是蕭晗逼得她人前自裁,是蕭晗逼得她人前自裁,你知不知道她死得有多麽的慘?啊哈?自己沒有係安全帶,朝著一麵牆開車就撞了過去。她命大,沒死,但是她不敢不死啊,蕭晗拿你的生命去威脅她。所以她一狠心、一咬牙,從醫院樓上跳了下去。這麽多年,她的死終於真相大白,終於真相大白。天啊,我都沒想到小葉居然是你媽媽。哈哈哈,報應啊,報應,你看到了沒?蕭晗,是蕭晗把你培養成了禽獸,你看看你天天跟誰在一起?你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哈哈哈。你還在這兒裝死!”


    康生跑上去,試圖攔住自己姨媽,但是她已經把一切都說得差不多了,哪怕是他拚命的攔著她,她仍舊蹦著高的扯著幹癟的像一顆風幹了的種子一樣的喉嚨咆哮。


    “如果我是你,死我也要拉她當墊被的。我就去自首,告訴警察,什麽精神病診斷全部都是假的,然後再把她供出來。把她供出來!把她供出來!你這個蠢貨。你爸你媽生下你,就是為了讓你成為別人的槍手的嗎?你個蠢貨。”


    夜風透過蘇昊的窗戶,把他的心撕成碎片,鮮血從他的身體裏飆出來,化作玫瑰色的花瓣,零落在風中。


    蘇昊仍舊一動不動,老太歇斯底裏,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來。她笑得一如夜梟,嘎嘎嘎的聲音粗獷、尖利而又沙啞。仿佛來自地獄,康生開始後悔,然而他知道,這一切為時已晚。


    蘇


    昊仍舊躺在床上,他沒有任何反應。等康生把老太太重新安頓進自己的臥室再折迴頭來,看見蘇昊的房間仍舊那樣,而蘇昊仍舊仿佛一支沒有血肉的木乃伊。他輕輕走到他床邊。


    “蘇昊。”他低聲喚他。“你-------”他剩下的話哽在喉嚨裏,他一時之間不知該跟他說些什麽,說什麽?讓他別再難過?還是讓他別在意?或者讓他振作一點兒?人生難免不如意?


    不不不。


    他發現自己說不出口,那更像是一個強者對弱者的發自內心的蔑視,或者,是一個幸福的人對一個遭遇悲慘的人的公然嘲諷。


    他後退一步,讓自己沉重的跌進一把椅子裏。他曾經坐在這把椅子裏,那天晚上有月亮,而他並不習慣拉下窗簾,白月光赤裸裸的照著他整張臉。那張臉沒有一絲絲血色,讓他一度懷疑此際躺在那床上的孩子是否還在活著。


    他開始後悔,覺得這裏並不屬於他。他不應該迴來,不應該迴來。但是他又覺得迴來可能是對了,可能是對了,因為可以見到這些可能他一生不會再見到的悲慘和隨波逐流,當然還有無可奈何,他突然間覺得值得。


    值得!


    他眼圈兒紅了紅,然後小心探過頭去,蘇昊閉緊眼睛,他伸手嚐試探進他的額頭,觸手一片冰涼,他身體上一絲溫度都沒有。


    可能是太過冷了,秋天的夜風,能鑽進人骨頭裏去,讓人從裏往外感覺到寒冷的敵意。他起身,然後幫蘇昊把窗戶關上,掩好窗簾,厚重的、質感深重的窗簾垂下窗子,把一切都關在外麵。他迴過身,安靜的坐在蘇昊身邊。


    這屋子太空,裏麵似有迴響。有好幾次,他依稀仿佛可以聽得到老太太痛苦而執著的悲鳴。對,那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生命對於眼前無能為力的最後呐喊。


    “你這個慫貨,你窩囊,是個爺們兒就起來報仇,別在那兒裝死。你去跟警察自首,告訴他們到底是誰指使了你。告訴他們你所有的什麽神經病的診斷都是假的。”


    康生耳朵裏嗡嗡的轟鳴,像有無數列火車同時碾過,又像萬馬朝前奔騰。那天晚上,他沒敢迴到自己的房間,就這樣守了他一夜。等他睜開眼睛,蘇昊也正睜著眼睛看著他。晨光在窗外流淌,像河淌過歲月。


    他們之間長久而持續的沉默,直到蘇昊張幹老樹皮一樣的嘴唇掀了掀,問他,你知不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小葉?


    康生點點頭,然後兩個人分別洗漱,我接到康生的電話時剛好吃完了早飯,他簡短說了當下的情況。然後他說“對不起,”,他說並沒有想過會把事情搞砸。我們都不想把事情搞砸,但我們都常常把事情搞砸。


    我告訴他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問他蘇昊現


    在怎麽樣。


    “他想去看看自己的母親。”他說。


    “好。”我看著阿東說。阿東已經牽起了梅森,我們現在終於不用整天把梅森帶到辦公室裏,那時我曾經打趣,說梅森是這世界上最小的童工。


    他終於不再當童工,而且他十分適應幼兒園的生活。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穩健,是很多人的共同心願,那就讓我們的願力在他身上發生作用。出門,晨光在阿東和梅森身上鑲上一層金邊,我們兵分兩路,很快抵達蘇家老宅。


    “開我的車去。”康生建議,我點頭說“好”,然後上了他的車,我跟蘇昊一同坐在車後座。他依舊沉默,臉上的表情十分陰鬱,他不大跟我說話,哪怕我跟他說話,他也常常沉默,他眼睛長久的望向車窗外,但是久已不出來,他又無法適應那刺眼的光線,於是他就那樣矛盾與糾結的存在,既害怕陽光普照,又對它心生向往。


    我奇怪他並沒有懷疑,也許他也覺出來我們並沒有必要騙他。畢竟,我們無需通過他來達成任何目的。


    康生的車開得很穩,再加上他自己覺得自己是犯了錯。有點兒自責,所以一向開朗的他也難免受到負麵影響。車子很快抵達墓園,我一年來兩次,春秋二祭。過年有時忙,就不過來,如果不忙,就過來看看她、也看看蘇白。


    墓園全是鬆柏常青樹木,所以哪怕是秋天也並不見有多蕭條。不是什麽正日子,沒有人來佘拜,北方的秋天天高雲淡,風穿過林木,有大片喜鵲在此地落腳,墓園裏不斷無限循環著用以超度亡靈的佛號淩音樂聲,一聲接一聲,聲聲連綿。


    我帶他們到小葉墓前,她的墓碑我看過很多次。裏麵的每一個字都是我交代如何刻的,她的名字、她的生卒年,黑色大理色墓碑是統一的,林立在墓園深處,目光及處是輕易可以越過的一排一排黑色墓碑。那裏有一眼池塘,方園數畝,占地雖不大,但勝在風水好。往上到頂,則是人們用以祭拜故人化寶的地方。我們出來得急,沒有來得及買那些祭掃用品,所以幾人就那樣孤零零的站在小葉的墓前。


    “小葉,”我說“這就是你兒子-----蘇昊。”


    說完,我眼眶一酸,眼淚溢滿眼眶。康生默然肅立,蘇昊雙手插進自己上衣口袋,他比康生還要沉默。就那樣長久而專注的跟那黑色雕刻著自己母親名字的黑色理石墓碑對峙,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不問我她長什麽樣,她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要拋棄她。他什麽也不問。安靜得仿佛他眼前的那塊墓碑。


    喜鵲偶爾從頭頂傳來叫聲,然後我看見蘇昊木然的轉身,我和康生隻好沉默的跟在他後麵。上了車,我把手機拿出來,


    遞給蘇昊,他低下頭來看,卻並沒有伸過手來接過我的手機。


    “這就是小葉。”我說,我特意沒有說這是你媽媽。


    他看得十分認真,然後又將頭扭轉迴去。將目光投入窗外,那裏有大片裸露的褐色田地。極目望去,視野極為開闊,公路兩邊是直立的白楊,北方常見景觀樹,隨著我們的車朝前開,它們被我們的視野分開,迅速朝車身後走去。


    這世上有些人寧願把所有都深深隱藏進自己內心。


    我理解。


    我覺得他應該靜一靜,然後假以時日,讓自己從沉重的過去走出來,去擁抱自己的新生活。


    “小葉生前跟我關係不錯。”我說,“她是一個故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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