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卻親眼見到當他看見張氏幾乎賠得底掉兒,馬上就在這城市消失的時候,張福生臉上其實十分淡定,他並沒驚慌失措也無半點痛心疾首,他當時的表情其實和張若雷大多數時間如出一轍,隻他們兩父子自己感覺不出罷了。


    關於恐懼和慌亂,可能關心才亂、關己才會害怕。


    我迴憶起當張家老太傾吐真相,向張福生父子發起總攻時,那時的張若雷神情懵懂,可張福生卻分明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發展的劇情,他那時才真正恐懼、真正激動、真正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緒。


    我抬眼看張若雷,張若雷現在的神情跟那時的張福生又是如出一轍。


    我歎一口氣,覺得命運真會跟人開玩笑,如果不是有這麽一段插曲,張福生和張若雷在本城還真可謂舍我其誰,張福生底子打得好,張若雷不但是個男丁,更非等閑之輩。所謂的一門雙傑,虎父無犬子,均可用在這兩人身上。


    這兩個人在商場上無論是父承子業,還是強強聯手,都會成一時佳話,本城大小富豪能跟他們匹敵較量甚至可以擔當他們競爭對手的人不多。


    而且,我大膽揣測,如果沒有這樣一層人為的嫌隙,張氏父子之間的感情則會成為本城更多人羨慕、嫉妒、恨的對象。


    通過這一件事情就可以看出,張若雷重情,張福生更是,兩個人又都具有犧牲精神,肯犧牲自己為對方著想,最關鍵其實還都感情細膩,不是張揚外露的人。


    我愈發覺得他們兩個人身上的共通點實在太多。


    但隨之而來的疑問也紛至遝來。


    首先張若雷的身世就成謎。我不相信張老太會是張若雷的生母,因為沒一個母親肯因為仇恨一個男人而犧牲掉自己的親生兒子,也顯少會有女人隻因為想報複自己的丈夫當年一時花心或者移情就裝瘋賣傻數十年,而為了打擊報複自己的丈夫就讓自己的孩子和他親生父親反目,甚至兵戎相見、不死不休,那得是有多大的仇兒啊!


    尤其是像張老太這種,最初處心積慮對張若雷各種洗腦、各種欺騙,等到事成之後又殘忍的揭開謎底、告訴他真相,得知真相的張若雷餘生良心會不受到自己無盡無休的譴責?


    後半生他都不會安生!


    試問天下間,哪一個母親能對自己親生兒子這般冷酷無情?下這麽重的手?祭出這麽殘忍的殺招?


    她這不是想要張福生的命,她這麽做,同時也一定會要了張若雷的小命。這事兒將會是張若雷一生的陰影和難以觸碰卻又時不常總會隱隱作痛的禁區。


    同樣作為一個母親,我絕逼不會相信一個真正的母親可以把事情做得這麽絕、這麽狠、這麽不留一絲半點兒餘地給自己的兒子。


    那麽張


    若雷的生母,究竟是誰?


    我偷眼看他,見他正坐旁邊一個空位上,時而雙手支額,時而頭仰向天花板,沒坐一會兒又會站起來不停的踱步,那成他現在唯一最熱衷的工作。


    我輕輕走上前去,將他的頭枕進我懷裏,他稍微猶豫,就毫不遲疑將頭枕進我胸脯下方。我還從未看見過他現如今這樣脆弱。


    這讓我心疼,雖是大庭廣眾,但我仍舊願意伸出雙臂來擁他入懷。


    “淮平。”


    他輕聲呢喃,有如粱間燕子間最甜蜜的囈語。我不敢驚擾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心跳加速,心髒幾乎要從我胸口裏一躍而出。他應該已經感受得到,他的頭不安的在我懷裏蠕動了兩下,但旋即又仿佛終於下定某種決心。


    “他死了!”


    我早有準備,但仍舊覺得眼前一黑。


    “他......”


    我嘴唇有些哆嗦。“怎麽死的?”


    我心髒跳躍得更加快,如果他馬上要說出口的話是“淮平是被我害死的。”


    那麽我將如何麵對他,又該如何自處?


    我不知道。隻好努力控製自己渾身別抖得那樣厲害,他則深深把自己頭又往我懷裏埋了埋,將兩臂緊緊環抱住我腰。


    “張福生家屬!”


    這時,突然有人喊。


    他撒開我,我們兩個朝病情通知室飛奔而去,就那麽兩步道,但我們還是恨不能脅下生出雙翅來。


    “病人情況不好......”


    接下來的話誰也沒聽清楚他究竟在說些什麽,醫生把病危通知書擺在我們麵前,我沒等張若雷反應,直接拿過筆來,刷刷刷簽上自己的名字,後麵寫上跟他的關係---兒媳。


    張若雷抬起茫然而無助的眼睛望向我,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心,究竟是想要看他流下無助的淚水,還是羞於見到如此脆弱的張若雷。


    我伸出手來,試圖扶著他出去,但是他肩膀跟我固執的僵持。隔一會兒,又有新的醫生出來,喊另外一個患者的名字。


    “我們出去吧。”


    我牽了牽他的衣角,他沒動,那新來的家屬朝我們投來異樣的目光。


    “張若雷,我們站在這裏也無濟於事。”


    他轉過頭來,眼睛一絲不掛的看著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純粹的眼神。


    “你說。”


    他緩緩開口。


    “他會不會......”


    “不會!”


    我斬釘截鐵。但是天知道,我自己也並沒有半點信心。


    我牽起他的手,他被動的跟我往外走,裏麵的情況什麽樣誰也不知道,我帶著他坐下,雙手合十祈禱,卻不知哪一方神聖最終可以給我以力量或者救贖。


    “如果-----”


    他嗓子緊得厲害。


    我用手按住他嘴,堵住他以後要


    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我知道他要說什麽,可是我們都知道這世界從來沒有如果。


    但他拔開我的手,“讓我說。我不知該向誰懺悔。”


    “你沒有錯。”


    我吞咽一口唾液。


    他盯著我臉看,兩頰咬得生硬,兩腮頜骨像魚骨一樣一根是一根異軍突起,他蓄滿眼的淚水在眼眶裏蓄勢待發。


    “梅子!”


    他不顧一切朝我撲過來。


    “我-----”


    他說。“我-----”


    他嗚嗚的嗚咽著咬緊我的衣服。不知是淚還是涕,濡濕了我肩頭的衣服。


    “我不是人!”


    我眼淚一秒也飆下來,抱緊他。


    “我太蠢了!”


    張若雷狠狠用拳頭錘自己的頭,我握住他兩手手腕。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他不停重複。“這麽多年啊!”


    我拍拍他的背,除了以我並不寬厚的懷抱容納他、接受他,我實不知自己還能為他再做些什麽。


    萬茜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出現在我們麵前,還是張若雷先看見她。張若雷別過臉去,我趁機跟萬茜說兩句話,剛起個頭兒,就見門口又進來兩個人---張家老太和那莫名小鎮的旅館主人。


    我緩緩站起身來,張若雷此時也恢複如常,他也緩緩站起來。


    兩位老人一字一板、緩慢朝我們走過來。走到近前停住,老頭兒仍舊不發一言,老太除神色稍微疲憊,沒任何不妥。


    我垂下眼瞼,反觀張若雷,他看起來比我還要無所適從。


    一時冷場。


    我用眼睛詢問萬茜,怎麽會把他們也帶來?


    萬茜緩緩搖搖頭,我猜那意思應該是我也不想,或者我也沒辦法,是他們強製要求我帶他們來。


    老太看看我,手指冰涼,蛇一樣蜿蜒在我側臉。


    “你瘦了。這些日子以來,你也受不少磨折吧!”


    不知為什麽,被她這樣問,我有點兒想哭。但我知自己不能在她麵前、尤其是在張若雷麵前哭。


    我低垂下頭,露出一截雪白的帶有細碎絨毛的頸子。


    “好孩子!傷了你吧!”


    她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但她語聲莫名溫柔,手指輕悄挑起我下巴來。


    “你是無辜的。”


    她下了定論。


    我再也抑製不住,偏過臉去,正好接住張若雷的目光。


    老太旋身,又朝張若雷走過去。


    “我太壞了。”


    她說。


    “你愛了我這麽多年!恨了他這麽多年!”


    張若雷倔強的偏過臉去,眼淚無聲無息在他臉上蜿蜒。


    “照道理,”


    她繞道過去,讓張若雷可以直麵她的臉。


    “我該讓你繼續恨我。”


    她低下頭。她會哭嗎?她有眼淚嗎?她也是一個可憐人,


    她用大半生時間來恨一個人,來報複一個人,搭上了她自己半輩子。


    究竟值不值得?


    個中甘苦,隻有她自己心裏最清楚罷。


    “這樣----”


    她抬起頭來,一行清淚從她左眼緩慢流下來。


    “你餘生就有念想、有個目標、有個盼望。可是我......”


    她輕聲咳了兩聲。


    “可是我......”


    她有些氣促,不待人扶,徑直自己找了空座位坐下。她微微閉上眼睛,以手撫住自己胸口,長長舒出幾口氣來。


    “我是自私的。”


    她抬起頭來,試圖拉住張若雷的手。但張若雷不著痕跡躲開,他以背對他。


    “你叫了我這麽多年的媽媽。”


    她不屈不撓的尋找他的手,但他並不給他任何迴應。


    “你愛了我這麽多年。為了我,你......”


    她眼淚緩緩流淌下來。


    “你沒了自己,你不過自己的日子。其實我本來應該滿足,是我自己太過執著,被豬油蒙了心,早就不知道什麽對一個人來說更重要。我太傻,其實不是你傻。兒子。”


    她輕聲喚他。


    “他要死了麽?”


    老太抬起頭來,眼睛望向病情通知室。


    “下病危了麽?醫生怎樣說?”


    周圍如死般寂靜,沒人迴答她。


    她嘴唇開始哆嗦,似在喃喃自語。


    “我以為我一直盼這一天。”


    她迴手,細細簌簌整理自己衣服,我這才注意到,老太迴去這麽一會兒的時間,竟然換了一件衣服,那衣服倒是不舊,不過頗有年代感,整件衣服散發出一股樟腦味兒來,應該是壓箱底兒的貨色,存了多年。


    靠近她右腿裙角處有一處褶皺,她手掌展平,不停的搓那條生硬的皺紋,試圖將它搓平。但條皺紋在那件衣服上也年深日久,並不肯在她那雙白晳而蒼老的手掌下妥協,她一再展,那褶皺一再迴複如常。


    她卻並不懊惱,仍舊專心致致跟那條衣服皺紋叫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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