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不幾日,老周的案子開庭,我想去旁聽,張若雷不允。我堅持,後來他便妥協。條件之一是陪著我一塊兒去。我想都沒想就應承下來。


    被告席站著老周,他清減不少,但精神不減。我想這世界上有一種人,風刀霜劍也不能把他從骨子裏打垮。我不禁暗自為他叫好,也放心不少。


    老周看到我,眼眸還是亮了一下的,繼而又看到張若雷,臉上的表情於是變得錯綜複雜。


    案件脈絡比較清晰,擇日宣判,開庭後我見了老周的代理律師,他說雖無勝算,但有把握讓老周早點兒出來。可即使出來老周也失去了大半江山,索性他無牽無掛又沒兒沒女,無債一身輕的人,自然財來財去比旁人從容得多。


    被庭警帶出時,他朝我揮手致意,微笑著。那時我終於懂,經曆於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麽,看慣了風浪的人在風浪麵前必然鎮定,隻有一帆風順的人才不曉得如何麵對突如其來的挫折,覺得是天辜負了自己,要死要活。


    我不禁為自己的從前汗顏。


    蘇白終於入土為安,蘇母竟一病不起。張若雷張羅著要入主蘇家,我始終覺得他這樣太過咄咄逼人,做得不厚道。


    可也深知這世界不講什麽厚道不厚道,而且他費盡心力得來的,又怎麽會輕易就拱手讓人?


    兩邊不得兼顧,他有意讓我過去參與蘇家企業的管理。我開始認真思考,總覺得這樣不妥,蘇母會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自不必說,現在這社會,基本沒什麽秘密,蘇氏企業上上下下想必道聽途說不少我們三個人的風月段子,光想想就足以讓我頭皮發緊,本人自認為臉皮還是沒有修煉到那個程度。


    於是隻好推脫。


    蘇家跟張家從世交終於變成了世仇,張家老太爺氣得吐血,竟一病不起,在醫院好些日子。張若雷贏得了錢,贏得了這場爭產案,卻輸了口碑也輸了親情,更輸了道義。許多人說張若雷行事的手法太過心狠手辣,這名兒這樣擔承下來,也確實對張家的生意有影響,因為不少人怕將來跟張若雷共事遭他趕盡殺絕。


    我說他何苦。但他隻笑笑,長久望向我,並不說話,不解釋,也不為自己辯白。


    這樣的時候,我隻好默默陪在他身邊。


    日子看似相安無事,流水般一往無前。時間長了,那場風波亦隨之風平浪靜。人間人大多健忘,更何況如今張若雷行事更為出手大方,沒幾日,身邊又是唿朋引伴,政商工農,無不眾星捧月。


    我十分煞風景的提醒他人在得意時要謹小慎微,他還隻是看著我笑,不說話。張老太爺出院迴家靜養,氣不得,更顯少在公司裏出現。張若雷的兩個姑姑更少露麵。經此一役,公司內部對張若雷的雷霆手段又有了新的見識,不少人隻要一聽見他迴公司的聲兒就噤若寒蟬。


    苦心經營鋪排了這麽多年,老張家的產業,終於實打實的落在他手裏。至少,當下的掌權人是他。但要等所有產業名副其實、法律意義上歸他所有,尚需時日。


    總之,早晚都是他的。何必急。


    掐指一算,轉眼間,淮平已經走了兩年有餘,這兩年間,他音信全無,我通過很多渠道找他,但不得而知。


    蕭晗更再未露麵,淮海被放出來了。他來找過我,問我蕭晗的下落,我說我不知道。


    那天,在城中一家露天咖啡館裏,發覺他已變了許多許多,胡子頭發都有白的了,法令紋深深陷進嘴角,讓人頗覺老態。那天他穿一件深灰色燈芯絨上衣,下麵配了黑色運動長褲和同色係白邊運動鞋。


    我想告訴他淮平的下落,還想問問他,當年寫給淮平的那些信裏,他到底曾經跟他說過些什麽。


    可我知道他不會讓我如願的。有些人和有些人就是這樣,似兩條射線,相交一下,各奔東西,從此老死不會再有交集。


    我和淮海屬於那種老死了,不會在心理、情感上再有交集的兩個人。


    多年以後,我已明白,麵對這樣的人,不要傷心,再不必強求。順其自然本該是人生常態,卻被許多人高調唱得像是思想境界有什麽重大的不同似的,其實,到頭來誰又能擰得過事態發生、發展的半分?


    不過妄自在那兒不甘心罷了。


    我還想告訴淮海,淮平曾經吸過毒,他現在走了,一去不複返。我想問問,他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但幾番話到唇邊,又咽了下去。他迴來第一件事兒就是到處尋找蕭晗,打聽她的下落,淮平之於他來說,從來不曾重要過。


    我發現自己在敘述跟他的故人重逢,仍舊帶些許怨氣。


    這不該是我的反應。


    分手時,我轉過頭,看見他的背影,在落日下踽踽獨行。他背已微微佝僂,這人一生,就這樣交代了嗎?對於他來說,那樣愛一個女人,究竟值得不值得?


    對了,聽說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孩子。居然跟淮平差不多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便能理解他為什麽那般不待見淮平。


    這時,我便憐淮平命苦。他有父有母,卻又好像無父無母。父親從來不在意他,母親在意他,在意的又總不是地方兒,總像跟著他隔著千山萬重。他有家不能迴。


    說來說去,我心裏大麵積悵然,早知如此,真不該把他帶到這世界上來。


    我好想念他。


    那天晚上,張若雷很晚才來,一身的酒氣。我從來不讓他少喝一點兒,我懂那些所謂的應酬,我知道男人有些時候需要借助酒精來對抗這個世界。


    再開心的人也有言不由衷快樂的時候。他睡下,眉頭輕顰,似有無盡的心事。外人看他意氣風發。我知道他,有個瘋掉的老母,有個名不正言不順的老白,有個跟他不和的父親,他看似剛愎自用,但又何嚐不是因為這些眾叛親離,所以才凡事更願一意孤行?


    我坐在他旁邊,良久未動,像要把自己坐成一座雕塑,坐成他的守護神。


    這感情來得複雜而又微妙,如果非要追溯,似乎從前更簡單直接和單純。真的好懷念與君初相識的那些日子,我以為他沒有煩惱,他以為我屁大的事兒也沒辦法承受。我圖他的錢,他圖拿我找一樂。再後來,我變了,我不但圖他的錢,還圖了他的身體、他的人,甚至,我還圖過他的婚姻。


    我好貪心。


    我現在有時能平白的從內心深處生出恐懼來,我是女人,越來越老了,我沒什麽值得你眷顧,總有一天,你可能會離我而去。到那時候,我該怎麽辦呢!


    落地燈發出柔和的光,張若雷高聳的鼻粱在自己臉上投下側影,我起身走出房間,書房裏桌子上放著一撂文件,那是他白天剛交給我的,說要跟個集團談注資,這些事兒我不大懂,他跟我說了個十分恢宏的想法兒,也明說自己當初想要蘇家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就是為了這個理想。


    這個理想,是他許多年來的夢。為了圓這個夢,他隻好把名聲、道義先放在兩旁。


    整個計劃分三期,注資、擴大資本,多元化發展,上市。


    這事兒已經在張家內部會議上有了小議,最新的結果是張老太爺不同意,他認為風險太大,這麽多年,張家致力於本土製造業發展,有自己的核心技術,產品甚至出口,也是市政府重點扶植的本土企業,從前也有相關領導倡議他上市,卻被老太爺一口迴絕,用他自己的話說:張家人人持股,雖然說難免有家族產業之嫌,但香臭都爛在一口鍋裏。如果一旦上市,那張家的百年基業,還真就不知到頭來會鹿死誰手。


    而張若雷是新派作風,年輕,有衝勁又有幹勁兒,國外迴來念金融經濟的高材生,他想自己的這個平台能更大、更高、更強似乎也無可厚非。


    這一老一小現在就卡在這兒,張老太爺雖說不出麵,但掌握著絕對的主權。張若雷渾身是鐵,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


    注資的這家公司是家國外公司,我托一個大學同學查了查,據說這家公司作風也很狼性,采取的手段,尤其是對於國家一線本土企業的手段常常是花錢注資,先變成合資,然後再萎縮其本來業務,及至其經營不下去不得不賣給他們,變成他們的全資公司。


    張若雷在國外呆了那麽久,我不相信他不知道這個情況。連我這個經營小白都知道的事兒,他怎麽會不知道?他這是引狼入室?還是有其他的方法掣肘這家外資企業?


    他究竟想要幹什麽?


    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想名垂千古?在商界開天僻地?他又不是像那麽虛榮的人。


    我一時竟猜不透他的心思,但還是決意要把這結果告訴張若雷。蘇家的股份他隻占百分之二十,應該在蘇氏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來,張家的股份,說白了,他甚至還沒有在老蘇家占的多呢。


    如此龐大的計劃,以他目前的實力來說,應該不足以支撐起他的野心。


    我合上文件,關了燈,迴房,躺在他身側。他似被我驚醒,動了一下,伸手摟過我,發出輕微的鼻鼾。


    不知怎樣,突地想起他跟我說過那句話:若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你還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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