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秉文帶著官府趕來的時候,少年和那些孩子已經被蘇純用法術安撫入睡了。


    他們睡顏安詳,似乎是很久沒有如此舒適的酣眠了。


    官差們自然不忍吵醒,隻能將他們一個個輕輕抱起,安置在帶來的馬車上,暫時拉迴官府好生照料。


    廢宅內,又隻剩下了蘇純和李秉文。


    蘇純這才仰頭,不過她可沒心情欣賞起今晚的月亮,而是歎了一口氣問身側的李秉文


    “你不打算問我方家兄弟的事情嗎?”


    而李秉文則看著她笑了一下


    “……怎麽又這麽問?我說過的,我信你。”


    蘇純看著他的笑容,心鼓猛敲。


    她到底為什麽會這麽問,就算自己也不清楚,可能在心底裏,自己還是不信李秉文的吧。


    畢竟自己要做的不是就這麽同他白頭偕老,而是親手將其與這個朝代一並送上末路。


    蘇純害怕了,她對李秉文這坦然的信任而感到害怕。


    因為這份信任終究要由自己親手毀滅,那個時候的李秉文會說什麽呢?


    蘇純不敢去想,蘇純也不能去想。


    她不敢再看向李秉文,慌慌張張將視線落到天邊的圓月上。而李秉文看著,笑意未減,隻是走到她身邊,也抬頭看著月亮


    “對了,你怎麽和官差們說的?”


    蘇純有些不自在地撩了撩鬢角的發絲,扯開了話題。


    “我隻說我和你思來想去,覺得那宅子有問題,便連夜去探查,結果聽到了哭喊聲,繼而發現了地窖裏的情況。”


    蘇純手上行動一停,


    “你……”


    “我為什麽不說方家兄弟,是嗎?”


    李秉文看著她,那一雙眸子裏除卻溫情,便也就隻剩下了蘇純。


    “我知道,你若是想,就不會放方家兄弟他們走,既然他們能走,就說明你相信他們。我並非信他們,我隻是信你。”


    蘇純看了過來,對上那雙眸,問道


    “若我被騙了呢?若我是錯的呢?你可會後悔今日信我?”


    李秉文抬手,習以為常地扭壓著她的鼻尖


    “我不會後悔,既然已經如此,後悔不過是耽誤時間而已。你被騙也好,你是錯的也罷,自始至終都不是你有意識在欺騙我,不是嗎?”


    蘇純瞳孔一顫,心髒慌得竟似漏跳了一拍。


    是啊,就算今日出了差錯,也不是自己故意的。


    可若將來呢?若將來你有一天發現我接近你、說喜歡你統統都是故意欺騙你呢?


    你可還能說得出,我不會後悔?


    蘇純垂下眼睫,蜷長的睫羽如蝶翼垂落,遮住脈脈月光,在眸中投下更為深邃的黑暗。


    ……對了。


    蘇純忽而又想起了李秉文的話。


    他說的確實是不會後悔,可他卻未曾說過,那之後……


    還會信任自己。


    蘇純抿著唇,克製不住地慌張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因為情愛而糾結


    她曾經所理解的情情愛愛不過都是話本上冰冷的文字,是她對著那些文字、描述,照葫蘆畫瓢而得到的一種感情,她的心與真正的情愛始終是隔著一層虛幻縹緲的霧氣的。


    而如今,李秉文便是那個撥開雲霧走進來的人。他帶來了最真實的情愛,可也打破了她曾經自以為堅固的壁壘。


    這份糾結,就是她幾千年隔霧看花等到的一日雲開霧散,她終於看到了那株開至荼蘼的花,也終於看透了自己的心。


    至此以後,她的情愛便不再是模仿與計謀。


    蘇純嘲過的,她說那些話本過分酸麻,可當真到了自己身上,便是什麽也說不出來的,蘇純想,大抵,是因為自己也被熏陶的酸麻了吧?


    ——先動心的人,是輸家。可後動心的呢?


    蘇純曾經的疑問,如今總算有了個結論


    ——前者先敗,後者未贏,那又何分先後,動心即輸罷了。


    蘇純總算抬起了眸,她小心地用那通透的雙眸盛下李秉文的滿目溫情。


    他的眼裏有月光、春色與自己。


    ——若你將來真的後悔了,也不要忘記今日,你曾信過我,好嗎?


    還不等蘇純開口這麽說,李秉文便道


    “……你能……抱抱我嗎?”


    蘇純笑了,笑得李秉文心神蕩漾,她抬臂直接摟住了他,臉頰貼在他硬實的胸膛上。聆聽著那顆心的跳動。


    ——撲通撲通。


    李秉文的鼻息帶著清香與溫熱灑在蘇純的眉間又如汩汩清流淌下,流過她的耳畔、臉頰、下頜、脖頸——最後匯聚到自己的心尖上,將那灼燒的愁緒熄滅。


    蘇純深吸一口氣,李秉文身上的檀香瞬間湧入鼻腔,凝心淨神。


    蘇純徹底放棄地想著:


    將來……不信就不信吧!起碼現在、當下,我們都相信著彼此——


    那就隻沉浸在此刻吧,那就隻好好享受此時的情與愛吧。


    ——撲通撲通。


    本該普通的心跳,此時此刻,卻好似隻因為這個擁抱、隻為了彼此的存在而跳動著,奏起這世間最為悅耳的音律。


    月光輕柔如水如浪,讓二人沉淪在這個溫情的夜。


    第二日,又是雀梅叫醒的蘇純,這一次的雀梅臉上卻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蘇純本就沒睡夠,看她這表情更是迷糊


    “……怎麽了?”


    “你還問呢!”


    雀梅抬手替她理了理翹起來的發絲,輕輕點了點她的腦門


    “你和陛……咳咳,公子一起迴來的!怎麽還不到一個房去?進來了倒頭就睡,倒是心大!”


    蘇純這才明白雀梅的用意,歎了口氣道


    “這種事急不得嘛。”


    雀梅哼了一聲,熟練地替她挽起發髻,一邊動著一邊還不忘繼續數落她


    “還急不得!你們情比金堅,就差個合巹,走個形式而已。不抓緊怎麽行?”


    蘇純垂著眸,懷裏似乎還留著他身上的溫度,她羞赧一笑,小聲嘀咕了句


    “……又不是,什麽進展都沒有。”


    ——起碼我,有好好確定這份心意了。


    雀梅沒聽清,疑惑一嗯,蘇純也不重複了,隻是趕緊扯開了話題。


    “對了,今日案情可有新進展?”


    雀梅喔的一聲輕輕一拍自己腦門


    “你瞧,我這腦子……!有啦有啦,聽說嫌犯來自首了!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那個盈泠居的方公子,竟就是那個淫魔……!!”


    蘇純猛地起身


    “你說方雲翟?你確定是方雲翟嗎?不是和他長得相似的什麽人?”


    蘇純抓住了雀梅的肩膀晃了晃,雀梅被她這樣子嚇得有些呆愣,但還是好好地迴


    “是、是呀,我聽人說就是那位方雲翟。人現在還在前堂呢……”


    雀梅剛說完,蘇純便鬆開了手,深吸一口氣,立刻換好了衣物,氣勢洶洶地走向府衙前堂


    蘇純安慰自己方雲翟那麽疼愛他弟弟,自然不會把那樣的他暴露,說不準除了他,無人知曉方雲翟還有個雙胞胎弟弟,所以前堂那個說不準就是方雲鑰,不過被錯認成方雲翟而已。


    蘇純不斷這麽說服自己,可當她趕到前堂,見到那個男人正用手語敘述著什麽給太守看時,她才徹底愣住了。


    那就是方雲翟,那就是那個昨晚說得真切可今日卻自己來頂罪的方雲翟。


    蘇純頭腦一嗡,又氣又急,隻覺得自己被騙得厲害,像是一顆心被人生生剜出來,摁在泥土裏捶打一番又囫圇塞了迴去。


    別扭、惡心——!


    她難得這麽失控,想衝過去大聲質問方雲翟


    問他世上就你弟弟最金貴?被他作踐如行屍走肉的人就是該著的?


    問他為何騙自己、瞞自己,問他為何自己教訓方雲鑰時說的那般冠冕堂皇可做起來又這般自私自利!


    可還不等蘇純衝上去,她便被李秉文拽住了手腕,拉進了懷裏,他用溫柔暖意束縛著蘇純,蘇純則攥緊了他的臂膀。


    ——並非恨他。


    而是蘇純在這個瞬間慌了神,她瞬間便想到,自己今日所感,是不是有一天李秉文也會感受到呢。


    他也會如此憤怒、如此難以理解,然後在自己麵前詰問著為什麽


    蘇純的憤懣一瞬間化作了鋪天蓋地籠著她整顆心的慌張不安。若說他昨晚擁著的李秉文像是落入了初春,那現在就像是擁住了隆冬,刺骨的寒。


    蘇純指尖發顫,卻不知道該怎麽言語,她氣方雲翟,又慌李秉文。


    而李秉文隻覺得她氣得如此,隻能上手一遍又一遍地拍順她的脊背,輕聲哄著


    “……好了,好了”


    蘇純的齒門狠狠碾過自己的唇,那力度裏帶的不僅是對方雲翟的不解更是對自己動心了的懲罰,疼痛之際,血味彌漫口腔,又澀又苦,難受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自己為什麽會信方雲翟


    ——自己為什麽會喜李秉文


    一個騙了她,一個還要被她騙著。


    兩種本不該相交的情感卻在此刻不斷產生交際,交織成一團亂麻,又像是恣生於心上瘋長的荊棘,隨著心髒的每一次跳動,那上麵的刺便一次又一次地紮進去,疼得發麻。


    她現在什麽也不想管了,她隻想立刻拽來方雲鑰扔到這裏把一切說開,然後對著李秉文坦白,最後再葬身天劫之下。


    她本自負的以為一切不過如此,可事實,卻是告訴她


    ——你,才是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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